他們也會害怕喔，但是為了你，他們願意──搜救犬如何成為搜救犬

那天放假，羅浩芳帶著兩隻狗狗 Amei 和浩克去花蓮渡假，離開素日工作的新北，到秀麗山水間散心。開車開到一半，理應暢通的路線卻整個大塞車。一查，是地震，震央就在附近。

兩狗一人，確定了需要幫忙的地點，立刻前往玉里。那是 2022 年 9 月 18 日，規模 6.8 的強震讓東部劇烈震動，甚至連高雄夢時代都牆面龜裂、桃園羽球館天花板如災難片般塌落，所幸玉里三層樓房建築倒塌現場，在搜救大隊的努力下，受困四人全被救出。

浩芳所在的大埔分隊，事後發文寫到：「搜救犬度假剛好遇到地震房屋倒塌的機率有多少？其實這樣的機率，比較想中樂透，但這就是領犬員與搜救犬存在的意義與初衷，不是嗎？願平安，但需要我們時，我們會不顧一切的到達你身邊。」

無論何時，都願意奔赴到現場——上班，下班，對狗狗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就是跟著心愛的主人走。那些危險的現場，困難的任務，因為人與狗之間的信任，而有了可能。

搜救犬的每一天

走進新北市消防局特搜大隊大埔分隊，狗狗們好奇地從籠子裡探頭出來，尾巴劇烈搖晃。

另一名領犬員賴冠潔帶我們認識環境，有洗澡的美容室（領犬員要自己幫狗狗洗澡）、有跑步機和瑜伽球（在瓦礫堆上跳躍，小肌肉群很重要）、有訓練場⋯⋯，但一旁狗狗們熱烈歡迎的吠叫，已經差點讓她的聲音消失了。

浩芳說，狗狗們無論什麼時候相見，總是開心到不行：「常常會開玩笑說，啊是多久沒看到！才十分鐘欸？出去弄個東西回來，他們又很激動的樣子。」

狗狗眼裡，每一天都很新鮮。

早上七點半，分隊裡值日生會放所有的狗狗出來上廁所，並清理籠子。犬籠是長型結構，小狗在前面休息，若半夜想上廁所，就到長長跑道的另一端。冠潔說：「大部份狗狗都是很愛乾淨的，不會把自己休息的地方弄髒，只要給他們適合的空間，他們很快就會自己知道。」

早上九點，上完廁所、吃完早餐，該訓（ㄨㄢˊ）練（ㄌㄜˋ）了！

有值班的領犬員們會討論今天的訓練項目，要不要外出找場地移地訓練？想加強練什麼？每天調配訓練項目。天氣熱時，早上就留在分隊做基本的服從訓練，等氣溫稍微降下來，再去做搜索的實地訓練。

訓練完，狗狗們當然最期待吃個豐富的晚餐。做一隻搜救犬，愛吃甚至是必要條件——冠潔說，這樣訓練起來才有誘因呀，不在乎食物的話，很難激勵他們去完成任務。救災時英勇的狗狗們，在領犬員心裡，更常是貪吃貪玩的小朋友。

對最貪吃的拉布拉多，可就有點辛苦。浩芳說：「他們的訓練其實就像運動員，瓦礫堆上的移動對關節負擔很大，所以他們體重都要控制。易胖的小狗，吃飽就不得了（？）像是木蘭、Amei 這種，就不能放任他們吃太多。」

反觀隔壁的比利時狼犬 Aqua，簡直讓鄰居們羨慕嫉妒恨，「很難胖，吃很多還是這樣瘦瘦的，敏捷性、爆發力都很好。」犬舍高牆，也是咻地一下就跳過去了，不費力的樣子，其他狗望塵莫及。

但，無論是什麼品種，領犬員眼裡都有獨一無二的地方。犬隊裡除了大型犬，也有小型的傑克羅素㹴犬，他們雖然在瓦礫堆的搜索範圍難以和大型犬匹敵，但能夠鑽入深處，到大型犬去不了的隙縫間。

即便身形嬌小，在災害現場，承擔的壓力卻非常巨大。浩芳把自己第一隻傑克羅素取名為浩克：「就是希望他身體小小的，內心強壯、強大。」

一起訓練一起玩

領犬員的工作是什麼？冠潔說，其實就是保母。

幫狗狗洗澡時，仔細觸摸他們的皮膚，才知道他們的身體狀況。有時訓練完，狗狗從瓦礫堆裡一身髒回來，深夜裡擔心曬不乾，趕快洗好，再用烘狗機烘乾，紫外線殺菌。

他們也像是運動員的專屬教練。考試項目，狗狗做到了嗎？還有什麼進步空間？通常每個領犬員會帶兩隻狗狗，最多三隻，貼身觀察他們的需求與進步。此外，領犬員還需要上山下海探勘訓練地點——全台目前符合國際規範的訓練中心只有竹山和高雄，即便偶爾會過去集訓，還是需要挖掘附近適合的環境讓狗狗們練習，河床、山林都去，甚至為此加入廢墟研究社。

說是「訓練」，其實對狗狗來說，更像是在玩。冠潔和浩芳讓狗狗們示範，每一次「過關」，狗狗們都用自信驕傲的神情達陣——

【水平梯】

災害現場通常混亂，狗狗們可能需要走梯子去搜索。梯子走穩之後，還需要訓練不同斜度，來應付現場需求。

【隧道】

前面是大水管，後面則是厚重的帆布，讓狗狗們習慣黑暗空間，並且在身上有布的重量壓迫感時，也能前進。

【搖擺台】

搜救現場可能會遇到不穩的結構，高級搜救犬測驗裡，包含了在搖擺台上平穩站著、移動的項目。

【吠叫箱訓練】

讓人躲在箱子內（或水桶、輪胎裡），狗狗必須氣味錨定人所在的位置，並且在定點吠叫到領犬員抵達。練習時，人會拿著玩具給予完成任務的狗狗獎勵。

一次次達陣之間，重要的還有「無繩隨行」。冠潔解釋：「重點就是狗狗要很專注在領犬員的左側，領犬員移動，他必須要移動；領犬員停下來時，他必須要坐下。」

每一個挑戰結束時，也要訓練狗狗停下來。浩芳說，這是因為現場太多不可控制的變因了。「災區會有各種狀況，比如說我們請他上一個梯子，他必須等到我們人在旁邊，請他下來才能下來，不能自己覺得好玩就跳下去——你不知道那個梯子後面，會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地方。」

面對愛跑愛跳的狗狗，比起達陣，有時不動作更是訓練重點。

像是籠內訓練，讓狗狗們能夠在籠裡乖乖等待。冠潔說，很多人看到狗狗一直在籠子裡會覺得他們被關起來，但狗習性上是穴居的動物，面對吵雜、混亂的災害現場，在籠子裡反而會比較有安全感。每次搜救，他們也一定會帶運輸籠出去，狗狗才能獲得充足的休息。

2018 年，花蓮翠堤大樓因地震而倒塌時，浩芳正好執勤。那時剛好蘇花公路已斷，蘇花改還沒通，只能坐軍用運輸機前往，而狗狗也安心啟航：「為什麼說籠內訓練很重要，因為我們可能會用很多不同的交通工具去運輸他們，狗狗只要認知在運輸籠裡是安定的，什麼交通工具對他們來說差別就不會那麼大。」

訓練狗狗，也在訓練自己

每一次完成任務，現場就是中氣十足的聲音。

「拿～～～～麼厲害，這個寶寶！！！」
「Good～～～～Job！！」

讚美簡直排山倒海而來。人類社會裡，慣常以訓斥帶來的羞恥感阻斷不良行為，但在狗狗身上，兩人都明顯感覺到：鼓勵比處罰要有用太多了。

要訓練狗狗之前，需要先訓練的是人。在陌生的公園裡，阿公阿嬤一旁跑步，領犬員也要能高八度地讚美小狗，不顧眾人眼光，表達愛。冠潔形容：「就是不在乎一切，眼裡只有我們兩個的小泡泡裡面。」即使任務有點小失敗，「鼓勵他、鼓勵他、鼓勵他。一切還是可以讓他開心走完為主。」狗狗的判斷超越文字表層，要的是滿溢的、真誠的愛。

羅浩芳說，這真的是很困難。「以前我們沒有做好，老師就一直飆你『豬啊！狗都走得比你好！』⋯⋯我很害羞，很怕被罵，但我又很常被罵。」起初和老師下同樣的指令時，狗狗都不理睬。

但，被罵著長大的人，要如何學會誇獎？

特別在當時，訓練方法及制度也還沒穩定下來。台灣開始發展搜救犬制度，是在九二一之後，浩芳加入犬隊時，大家都還在摸索，只能仰賴國外教官一年來一次的簡短教學。她回想那段時間，「尤其是沒人教你時，你真的是要花時間和狗狗相處。很多學長有心酸血淚史，抱著小狗哭啊，抱著小狗在公園聊天聊到半夜。」

背負著搜救人命的壓力，狗狗卻好像一直不能理解、配合，又無人可求援。不得其門而入的絕望感籠罩在犬隊之上，但那樣的壓力，卻也是因為狗狗才撐了下來，「一直想說等狗狗退休就離開，但第一隻狗狗退休後，還有第二隻狗⋯⋯想走，又沒辦法狠下心走。」

後來漸漸 IRO（國際搜救犬組織）派比較多教官來，訓練和測驗機會多了，更重要的是，各縣市成立的犬隊都願意彼此分享資源、交換意見。點進各地犬隊的社群，不時可以看到跨越縣市的訓練場景，南北加油打氣，一起成長。

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打開自己的心，與狗狗接上了線。再花好幾年時間，一起建立起整個台灣的犬隊開放性。如今台灣瓦礫搜救訓練成績斐然，也建立在領犬員和狗狗們的真心託付之上。眼前木蘭、浩克、Amei 也都才通過高級認證，聽到好消息，我們忍不住也對著狗狗說：「真～～～的好棒！」

Amei 叼著吠叫訓練裡得到的獎勵玩偶四處巡迴，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很棒——那麼自信的、可愛的樣子。原來，這就是一直被稱讚的孩子。

現場只有我們

彷彿他們也被狗狗調教成單純的模樣，冠潔說，犬隊很多人後來都有點社交障礙。

「跟狗一起的時間比較輕鬆，就會越來越懶得和其他人交際。分隊裡什麼誰又跟誰吵架，誰和誰走，都不關我們的事（笑）犬隊通常就是八卦邊緣者，消息最後才傳到我們耳邊⋯⋯但想說沒關係，我也沒有很在意，我只在意狗狗。」

只在意狗狗，因為有時候，他們太需要被在意。

災區現場，搜救犬需要在第一時間抵達，快速以嗅覺搜索。只要妥當判斷如何分區搜索，一隻訓練有素的搜救犬，等於抵掉三十個搜救隊員的搜救能量。等到搜救犬初步定位可能的傷者位置，第二步才是用現代的搜索器材、聲納等去再做確認。

現場的混亂，常混有血腥味與瓦斯味，或難以分辨路徑的大樓結構，什麼情況都還不確定的第一時間，狗狗就在前線。

浩芳說，真的只能用盡全力地盯著他們，不失去他們。「有時候混亂到你也管不了他有沒有辦法找到人，光是看他們在上面移動，你就需要全神貫注。」像是台南維冠大樓，上層攔腰傾倒，整個房子像是被轉了九十度，走進去時，踩的都是窗戶，「有些開口狗狗嗅到氣味會想要直接衝過去，很怕他們直接墜落，就是五米高的落差。」日常的訓練，都成了生死交關的事。

有些狗狗在執行任務時容易亢奮，根本察覺不到痛。之前隊上另一隻狗狗貝塔，訓練時甚至曾經被鋼筋穿刺，他直接拔掉鋼筋，還要繼續再找。

每一次搜救，在人類的視角裡，是特搜隊裡的領犬員帶著狗去找人、救人，但在狗狗眼裡，他們並不了解什麼是地震、災害、救人。是立基於人與狗的關係，因為那些照顧與愛，狗狗們願意相信領犬員，願意涉險。

浩芳甚至是小時候怕狗的人，但在成為領犬員的路上，每一次想放棄，都是因為狗狗還在。那些災害現場，狗狗給予的託付也是百分之百的。「你可以感受得到，現場即使他有一點點害怕，但是為了你，他願意去。」

領犬員的目標，除了找到生還者，更希望絕對絕對，要和狗狗一起收隊回家。為此，每一天每一天，他們都繼續訓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