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麗》╳《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導演對談:挖掘寶藏兒童演員之後,導演的責任

《日麗》╳《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導演對談:挖掘寶藏兒童演員之後,導演的責任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0.02.2023

《日麗》是一部午睡般的電影。全片開始於一卷家庭錄像帶,女兒 Sophie 拍攝與父親 Calum 共度的土耳其假期。視角隨即切換至第三人稱的導演鏡頭,二人親密地漫遊在遊樂設施、水池、海景、旅館房間,薄透的日光與水色之間,卻能看出 Calum 的憂鬱與迷惘、以及這份情緒是如何參與父女關係。導演並未明指 Calum 到底為何神傷,不死守「觸發、衝突、解決」的傳統三幕劇結構,帶我們從 Sophie 的視角出發,在女兒懵懂的認知中,眼下的旅程就是生活的全部,相較於成人太容易著眼於過去的遺憾,孩童關注在此時此刻的純真,更顯那些惆悵迷人。

與東昊影業合作,本文選錄《日麗》導演 Charlotte Wells 與製片 Barry Jenkins(亦是《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導演)於 Directors UK Podcast 的對談紀錄,兩人講及電影為何有意減少衝突情節、兩位演員的選角經過等,或許我們也能從中更了解《日麗》電影中的明與未明。

(為求閱讀流暢,本文經適當刪減與調整,並非逐字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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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ry Jenkins:跟我說說這部電影是怎麼誕生的,以及是如何找到它的定位?

Charlotte Wells:這部電影醞釀很久了,將近八年。大概七年前我拍了第一支短片,而《日麗》在各方面都算得上那支短片的延伸,至少精神層面是如此——而且我沒有刻意進行這件事、甚至直到最近我才有所察覺——但這部片確實是我對相關題材的持續探索。

那時我即將從電影學院畢業,大家合力做了一支短片,過程中我一直在釐清我到底想幹嘛:當時我負責製片,但經過那次製作經驗後,我轉而當了導演。

當時教授也指導我進行獨立研究,我們討論了講述父女關係的電影類別。我開始思考這種電影可能的樣貌,起初我以為那是虛構為主、比較傳統的電影結構,但在寫本過程中,我召喚了自己的記憶與經驗,來形塑故事的骨架。甚至某些時刻,我把自己的過去放進劇本,讓它成為構成電影的一部分。老實說,我花了很多時間思索自己最感興趣的部份到底是什麼:因為它隨著時間而變化。

Barry Jenkins:你剛剛提到父女關係在電影中的定位這點。綜觀百年來的電影發展,題材似乎一直被「男人拍攝母親」的視角給霸佔,或至少我感覺這樣的題材是多數。你也曾想過這件事嗎?我知道《日麗》始於個人經驗,但同時我認為電影發展至今,很少有題材是還沒被開發的,但這確實是其中之一。

Charlotte Wells:我確實有察覺到這種故事並不普遍,我想描繪的父親形象在電影史中也不太常見。就算我當初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我也在製作過程中,漸漸留心於,自己會不會因此掉入某些陷阱、讓電影變得陳腔濫調?稍早我有提到那個虛構成份更多、更傳統的故事版本,就一直存在那種要讓角色大和解的調調⋯⋯你懂這種感覺嗎?

不過,在我淪於俗套前,我明白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故事從一個溫暖、親密、充滿愛的地方開始,角色的衝突依然存在,但那不來自他們本身的關係,而來自他們相處時間之外的個人遭遇。

Barry Jenkins:所以,最初的電影劇本是虛構成份居多嗎?

Charlotte Wells:對。但那甚至不是一部劇本,而是一個想法。只是經過了多年醞釀,這個想法終於被我寫成了劇本,本質上還是同一個故事:它仍然是我在試圖整理過去、觸及某些記憶的產物。我本來確實想寫一個虛構故事,那些個人性的、自傳性的東西只是一部份。比如像「這些事情是照真實順序發生嗎?」之類的問題,我想對兩個版本而言都是否定的,但我自己對人、對地方的記憶,確實不斷影響著劇本。我認為不同之處在於,現在的版本更屬於我,而原先的版本則是屬於兩個角色的旅行故事。

Barry Jenkins:你使用「虛構」這個詞的方式很有趣,因為本來就沒有人規定,虛構不能揭示真實。但當你提起原先版本時使用的「虛構」,彷彿在說那一版的故事就是完全捏造出來的。感覺你容易陷入那些傳統的故事模板,而對自己誠實,自然就是脫離這種處境的方式。

《日麗》對我來說也與瑟琳席安瑪的新作《親愛的童伴》有一些對話空間。我還記得她曾說《親愛的童伴》裡她逐漸擺脫了「戲劇一定要有衝突」的必要性,在看《日麗》時我也有類似的感受。故事裡固然有衝突,但那有別於傳統戲劇結構中常見的衝突模式。這樣的設計是你有意識進行嗎?

Charlotte Wells:這是個好問題。寫作這件事,每個人都有很不一樣的、自己的一套觀點與路數:發生哪些故事?得到哪些啟示?存在哪些衝突?觀眾會想知道什麼?懸念如何佈置?儘管道不同,但我們要前往的終點是一樣的:什麼樣的內容願意讓人看下去?但另一方面,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我們該再三強調的問題,不過在釐清目標時,我想多數人,包括我,都會如此自問。

回到你的提問,確實,我移除了很多衝突橋段——我指的甚至不是早期的草稿,而是現有的腳本。但我認為我的劇本還是比較典型的三幕劇結構,感覺上應該要有一個明確的衝突點,讓累積的情緒能爆發。

在早期的劇本裡,遺失的潛水面具是第一個被推倒的骨牌,這並不是說這點現在就不成立,那種張力如今依然存在,有時兩位角色仍在彼此身邊不斷地錯過,而這種積累的情緒在卡拉 OK 的橋段達到巔峰,最終他們各自度過那個夜晚。但這種分離,並沒有被過份地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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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努力不讓這些衝突對角色造成比實際應存在更多的影響。你會發現,隔天,Sophie 就把這些情緒洗掉了,那些衝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些事的發生對 Calum 來說是個重擔,但對 Sophie 而言卻不見得。所以我不想過度描繪這些情節。許多人給予回饋,都希望我把衝突感加重,但我也認為真正好的回饋往往是我不同意的,因為它會再次讓你尋思最初的意圖是什麼,比如有時候聽到一些東西,我會立刻明白: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也是劇本裡為什麼有兩處我認為很關鍵的改動:一個是以 Calum 為本位說故事,另一個是移除太明顯或太典型的衝突來源。

Barry Jenkin:我想跟你聊聊選角。看過《日麗》的觀眾想必對 Frankie(飾演女兒 Sophie 的 Frankie Corio)和 Paul(飾演父親的 Paul Mescal)的演出印象深刻。

且有趣的是,你的行事很有另一位蘇格蘭導演 Lynne Ramsay 的作風,不過她習慣與職業演員搭配;但我猜,你更擅長調用素人演員,統合他們的表演,創造出一些我認為很新鮮的演出方式。有時我覺得比起執著於訓練演技,擺脫一些表演的成規、讓演員自身的能量碰撞,才是更好的途徑。好奇 Lynne 的作法是你遴選《日麗》演員的參考之一嗎?Frankie 和 Paul 又是如何被選中的?

Charlotte Wells:選角上我沒有效仿 Lynne Ramsay,不過電影製作上,我確實有很多想嘗試的。跟非專業演員合作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很珍貴!但隨之而來的還包括巨大的責任感,因為我也是在為新演員建立他們對電影產業的第一印象,甚至決定了這些年輕人的履歷。我從替 Sophie 選角時就深有所感,好在我跟選角指導 Lucy Pardee 一起工作,她也與 Lynne Ramsay 及許多團隊合作。

我們彼此都知道 Sophie 會是最難選的角色。我們花了 6 個月,從 800 多位小孩中徵選。中途還碰上第二波疫情高峰,加上我們管道有限,因此我們必須善用資源,最終透過社群媒體、學校、體育館等渠道招募演員,但你也知道,這只通過紙本往來,而非與他們實際晤談,800 人也遠超疫情前徵選人數的好幾倍。然而我們真的遇到一些讓人驚艷的孩子,並讓他們在家中練習錄音,後來在 Zoom 上與他們面試,我們試著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能與這個項目一起成長,並表演一些新東西,建立信心,去年二月終於在格拉斯哥與 16 位孩子親自會面,其中一個就是 Frankie,她錄製的原始錄像帶非常有趣,跟其他孩子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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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媽媽一開始交的照片中,她看起來很尷尬。她的造型是為了拍照特別穿的,起初我有點被這種造型誤導,但她真的太棒了。她和 Lucy 一起練習,她能在不同的情緒間快速切換,但不會被情緒反噬,而是變幻自如。她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孩子。Sophie 的人選定下後,我們開始尋找 Calum 會是誰,名額也開給非專業演員,但疫情始終是個挑戰。雖然我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 Sophie 身上,不過期間一直有在觀察 Calum 的人選,Paul 其實很早就被我們相中,但當時他檔期滿了。

我很希望能找他來演,盡我可能看了有他的所有影片,當然也包括近年播出的《正常人》,但時間排不上只能另尋其他演員,直到後來拍攝期程有變,那段時間他剛好有空,我們便分享了劇本給他,並有一場愉快的交談。那種交談是我一直渴望能與人進行的,有點玄,但你離開時會知道你跟一個人產生有意義的連結,而且他是很重要的參與者。是我的拍檔,也是 Frankie 的。我們更喜歡彼此,這讓一切變得容易許多。

Barry Jenkins:我最近幾次電影項目,也都是跟小演員一起完成的,特別是沒受過專業表演訓練的孩子們,你需要同一場景的演員來協助你。他們必得如此,因為在你喊 action 之後,你也只能放下手中所有的權力,讓演員們自己主導一切。

Charlotte Wells:對。

Barry Jenkins:對沒有表演經驗的人,你會有各種預測。所以需要一個善解人意、關懷、有熱情的演員在場上,而 Paul 確實具備這些特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選角重點,但我想這些特質確實幫助他與 Frankie 建立橋樑。

作為製作人,儘管我認為這是個美好的、可行的企劃,但小演員佔那麼多戲份仍然會讓我感到不安,直到親眼見到演員本人。但當 Frankie 的錄像帶寄來時,我心想:「喔,這部電影會成功的,我們準備好了。」Paul 很亮眼沒錯,但一看到 Frankie 我就感覺:這部電影一定沒問題的。他們兩個的合作很出色。

你也提到把孩子帶進演藝圈的責任感,我很認同,這段話也顯盡你作為藝術家、作為一個人所具備的體貼與關懷。《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裡飾演童年時期 Chiron 的 Alex Hibbert——他現在大概 19 歲了,如今已經預定了多部電影與電視劇的角色,能夠賺錢養家。他讓我非常驕傲,甚至比《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贏得的任何獎還要讓我驕傲。這代表我們提拔了一個素人演員,他也在產業中大放異彩。你與 Frankie 合作讓我也有類似的感受。

Charlotte Wells:說真的,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樣的可能性。這是很正向的經驗,並會繼續下去,也不是說他們在成長過程中不會有任何障礙,但——

Barry Jenkins:你可以的,只要你挹注正確的能量,就會讓你身邊的一切走在對的道路上。是說,最近蘇格蘭影視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HBO 有部電視劇叫《極地闇殺》(The Head),故事裡有個年輕女演員 Catherine O’Donelly,原本是個咖啡師,直到導演遇到她,說:「不如你來試鏡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試鏡的是主角。她表現得太棒了。就像你當然也可以遠距視訊來試鏡 Calum 一角,但我更開心你選擇了 Paul。

Charlotte Wells:我也開心 Paul 能參與。他的口音很有說服力——

Barry Jenkins:他不是蘇格蘭人?

Charlotte Wells:不是,選角過程的曲折很有趣 。一開始我想像 Calum 的演員必須是蘇格蘭人,沒什麼好商量的。但有時候你會發現其他事情更重要,比如這個人是誰、以及他能帶來什麼?最終,我發現他具備我想在這個角色身上看到的那些東西,最後他也真的融入蘇格蘭。

一開始,Frankie 不曉得他不是蘇格蘭人,而 Paul 只要在和 Frankie 講話時都維持口音,直到拍攝的最後一天。Paul 說,當他要停止蘇格蘭口音時,他發現非常困難,他花了好幾天適應和 Frankie 講話的狀態,因為過去這段時間他都一直有所把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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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完整對談:PODCAST + TRANSCRIPT — Aftersun: Charlotte Wells in conversation with Barry Jenk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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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翻譯・撰稿吳浩瑋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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