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誦經團入侵搖滾樂──Mong Tong 與破地獄的台製恐怖音樂對話
【破地獄】,2013 年成立,由吉他手盧家齊、貝斯手呂立揚組成。團名取自佛教傳說目連救母,曲風以 doom metal 為主,混雜台灣宗教及民俗聲響,塑造獨樹一格的台式黑彌撒。樂團於 2021 年進行最終演出並宣告解散。
【Mong Tong】,2017 年成立,由兄弟檔洪御、郡崎組成。自定義為「迷信音樂」,以俚俗的電子琴音色另闢迷幻蹊徑,取樣對象遍及外星人、眭澔平和十八層地獄,混出台式恐怖新滋味。註:請認明官方唯一正名,Mong Tong。
去年 Mong Tong 的 Instagram 帳號收到一封英文私訊,對方希望能把他們的歌放到自己開發的迷幻電玩遊戲《Critters for Sale》裡。他們覺得有趣,便一口答應,後來遊戲繁中版上架,還是洪御自己一手包辦翻譯。
玩過遊戲的兩兄弟,評價只有相同的兩個字:「獵奇」。
「它裡面有噴血啊什麼的,有一些劇本是穿越到現代,然後有人變成外星人、有些人變成很有名的樂團樂手之類的——反正很亂啦,我其實也搞不太懂它現在到底要講什麼。」
但比起劇情之迷惑,更讓台灣玩家費解的,或許是在這款看似大雜燴的西方遊戲裡,竟然聽見來自彰化南天宮十八層地獄的機關人聲低語:「來嘛,來嘛。」
那是 Mong Tong 的〈地府〉,生根在台灣的迷信音樂,飄洋過海長在摩洛哥的電玩遊戲上。
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合作,郡崎表示:「還真的是很適合。」
只是覺得有趣的聲音
說起來,Mong Tong 音樂中那些關於台式恐怖的印象,或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台灣,也不至於那麼恐怖。
「其實我們很多時候也不一定是要營造恐怖的氣氛,就是想要營造一個,可能是宗教感還什麼的,但是很容易就被聯想到恐怖。」郡崎首先聲明。
洪御:「可是我們都講自己是迷信音樂了欸。」
郡崎:「可是迷信跟恐怖也不一定可以畫上等號啊。」
貼上「迷信音樂」「恐怖聲響」的標籤,那都是音樂做完之後的事了。洪御總說 Mong Tong 這個團,就是讓他和弟弟玩得盡興而已,沒有考究沒有論述,一切只從音樂思考,讓人害怕不是目的,只是意外的結果。
但恐怖不會憑空而來,Mong Tong 音樂中那些來自民俗祭儀的聲響,以及古早靈異節目中的 B 級音效,確實能勾動一整代台灣人的恐怖記憶。然而這類聲音與恐怖的連結,對洪御而言,或許只是因為想像力不夠寬廣:「我覺得反而台灣對於恐怖聲音的印象稍微有點刻板欸。像是某些道教的樂器、喪事的音樂,再加上九〇年代靈異節目的那種音效,我覺得大概都是長那樣。」
乍聽之下像個雞生蛋或蛋生雞的問題:究竟是聽到這樣的聲音而感到恐怖,還是想到恐怖,就直接聯想到類似的聲音——兩人思考片刻:或許這些恐怖的感受,是來自於陌生。
並非對那樣的聲音感到陌生,而是不曾聽過這些聲音被如此運用——當誦經團離開法會、恐怖音效離開靈異節目,轉而被移植到搖滾樂中,和 B 級科幻片的聲響並置,那種迷亂的致幻感,是陌生,也是恐怖。
洪御一臉恍然大悟:「所以會不會有人覺得我們做恐怖音樂,但從頭到尾就只是我們素材是很恐怖,然後我們一直都用音樂本位思考,所以我們根本就沒想到那麼後端的事。」
但事情其實是很單純的,「只是我們小時候聽過這樣的聲音,然後覺得很有趣而已。」——注意用詞,旨在有趣,而非可怕。
畢竟要塑造氛圍,未必只能取徑民俗和宗教,所謂的恐怖聲響,或許只是聲音之間彼此拼湊而成的效果。「有時候聽起來像是法會的聲音,但其實分開拆解,我們可能只是弄一個鼓的聲音和樂器的聲音而已,然後再配上一段呢喃組在一起,就會聯想到就是作法的聲音。」
「有時候反而那個 context,跟你原本想要表達的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於是眭澔平的口白,加上彈珠檯音效和《楓之谷》配樂,竟然也能生出意想不到的恐懼效果。
因為震動了心臟
聲音如何恐怖,破地獄也曾思考過。
成立之初,他們研究了幾個作為參考對象的外國樂團,大多都披著黑彌撒的外皮,以此匯聚恐怖想像的投射。然而在沒有如此類似異教土壤的台灣,「要樹立自己的鑑別度的話,好像應該要用一些台灣的傳統元素。」
想來想去,總是想到了熟悉的唸經聲。
在〈中陰身〉裡,他們以澎湖小法的儀式聲響作為歌曲前導;另一首〈途鬼〉則是取樣〈楞嚴咒〉的唱誦,人聲無限循環堆疊。人聲一出,魚鼓敲下,台灣人潛移默化在骨髓裡的恐怖立刻被召喚。
然而借用了眾多民俗和宗教的素材,他們倒也沒仔細鑽研文本,比如歌名大多是在整首歌做完之後,才去尋找氛圍上相近的名詞作為符號,也因此才會出現歌名源自佛教「中陰身」、取樣的卻是道教儀式中的澎湖小法,這般混搭現象——反正佛道融合早已是台灣日常,歌名翻成英文看起來也似乎有那麼一回事,塑造氛圍的目的也就達成了。
又或者對《楞嚴經》,「〈楞嚴咒〉就是除靈的 B-52 啊,就是你碰到事情,如果〈楞嚴咒〉解決不了,那你大概完蛋了。」這番詮釋,似乎已經是他們對文本的全部認識。
然而跳脫個人經驗,家齊嘗試從科學角度切入解釋何以恐怖,比起取樣的唸咒聲音,真正引發戰慄的,可能是藏在音樂中的低頻。
「因為低頻的東西,會震動到你的身體跟心臟,比如你在很大聲的車子或巨大的動物旁邊,聽到它們的聲音也會害怕,因為音頻太低了,如果再變成克蘇魯那種,大到已經無法測量,那個發聲來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形體——」
這樣巨大到難可測量的低頻共振,他們曾經一起親身經歷。
自然的恐怖、人為的怪異
記憶中,有一次家齊和立揚同時聽見:先是巨大的「啪」一聲,然後開始天搖地動。「那個是地震聲音。」立揚回憶。
從山裡傳來的巨大斷裂聲,那是他第一個想到的恐怖聲音。
攤開破地獄的創作年表,簡直像是一冊山景的聲響圖輯:2014 年的單曲《山淵遺考》、2017 年的專輯《山險峻》皆以山為名,甚至 2016 年發行的專輯《芒神》——那是魔神仔的別稱,也是來自山林裡的魑魅。
有幾年,家齊和立揚都住在陽明山附近,當時立揚喜歡在深夜裡騎車跑山,也聽聞了不少陽明山的靈異傳說,但兩人都沒想要把那些鬼故事都置入在創作之中,「好像太明顯了」,他們解釋。
陽明山只要下起微雨就容易起山煙,有一回大霧起時,立揚的腦海中自動冒出丹麥 doom metal 名團 Nortt 的音樂——那一瞬間,地景與聲響在眼前合而為一 ,也建構了當時他對於《稗海遺考》中聲響的思考:「如果我在一片霧裡面,聽到什麼樣的聲音我會覺得是可怕的、我會覺得好像要被那個聲音吞進去?」
神祕、曖昧、深邃,那些用來形容山的詞,成了破地獄的音樂想要去到的方向。
立揚:「我覺得山只要是晚上都很神祕啊。你想想看,你一個人走在古道上面,但是你不開燈。」
家齊:「誰敢這樣走啊!」
以為只是隨口舉例的情境,沒想到那是立揚的親身體驗:
2016 年 12 月,那是他搬到日本的第一個冬天,在什麼功課都沒做的狀況下,一股衝勁隻身跑到栃木縣的「戦場ヶ原」朝聖——「媽的,我只穿了三件衣服,而且我走到那邊才發現,這步道他媽有夠長。」
那是太陽快要下山的下午四點,日光國立公園裡的高山沼澤步道。走到半途他才發現,「幹不對,這裡沒有路燈。」但即使立刻掉頭,也趕不上天光熄滅的速度,之後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他只能靠著微弱的手機光線,在漸漸結霜的古道上摸黑前進。「那時候我有意識到,我沒走出去就會死掉。」
回來之後,立揚在臉書記錄下這幾個小時的冒險:「期間完全沒碰到任何人,倒是疑似看到了很多東西。」究竟看到了什麼,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是這一趟黑暗逃生當中的惶惶不安,後來成了他們當時新專輯的標題:「山險峻」。
比起破地獄往山裡走去,Mong Tong 似乎更樂於尋找那些「人工」的場景。山有山的恐怖,人有人的怪異。
2019 年,Mong Tong 宛如出外景節目一般,跑遍全台灣各種最奇形怪狀的景點,花上大半年的時間,獨立編輯成小誌《台灣謎景 上通神明》《台灣謎景 下接地氣》——上集蒐羅台灣各地的特殊廟宇、地獄場景與肉身佛,下集則羅列特殊景點、不思議館、畸形建築和陽具崇拜雕塑。
「《台灣謎景》的出發點是,大家都會去什麼觀光工廠啊、彩繪村啊、文創園區,去到很煩啊。所以我們要找一些相反的,極端一點、破敗一點的景點來介紹。」
在他們的眼裡,苗栗秋茂園、高雄鄭家花園這樣的地方,都是最真實的台灣。真實——後來當天再一次使用到這個詞,是當問起他們,兄弟倆曾經同時覺得最荒唐的事情是什麼,他們幾乎不約而同直覺反應,「鄧佳華!」「為什麼是他?」「就是真實嘛!」——和他們形容地景同樣的形容詞。
荒唐又真實,是鄧佳華,也是台灣謎景。
郡崎:「這個是很真實的一面,但大家不太願意面對嘛。」
洪御:「然後另外一個點也是這個,就是台灣的藝術都太不真實了,我真的不喜歡。」
兩本小誌,也各自有著相對應的原聲帶,雖然緊扣著奇特地景的主題,但上下兩張原聲帶中,唯一來自地景的聲音,也只有彰化南天宮十八層地獄的機關笑聲,和那聲「來嘛,來嘛」,jump scare 一般出現在聲音裡。
但要說音樂和地景沒有連結,似乎也不盡然如此。為了搭配上集的廟宇主題,他們在聲音上刻意選用電子琴的音色,「其實真的很像那種、就是路邊的那種小廟會做的法會,一個老人彈一台電子 keyboard 那種聲音。」
那樣的聲音是恐怖的嗎?或許不是,這些音樂的長相就如同謎景一般,既怪誕,又輕佻。
在歐洲,他們是來看表演藝術的
今年 6 月,Mong Tong 第一次踏上歐洲,以巴黎為起點,開啟為期一個月的歐洲巡演。而陪著他們周遊共演的,是日本迷幻搖滾樂團幾何学模様。
起初加入幾何学模様的廠牌 Guruguru Brain,兄弟倆被塑造成詭異神祕的東方音樂組合,就連那支在雙溪公園拍攝的 live session 影片,廠牌也故弄玄虛地在影片標題寫著,「unknown location somewhere in the east」。
對久聞其名的歐洲聽眾來說,他們終於走出那個隱蔽的東方之地,降落在如此靠近的地方。至於對洪御和郡崎而言,身經雙溪公園、清水巖祖師廟,甚至是水源市場天橋等意想不到的演出場景,這一趟出遠門,也是他們頭一回發掘台灣之外,那些同樣堪稱「謎景」的表演場所。
印象最深刻的一站,是在阿姆斯特丹的 Paradiso。由教堂改建的表演場館,是阿姆斯特丹最重要的音樂場景,維基百科上列了近百個曾在 Paradiso 演出的音樂人,一片金光閃爍: David Bowie、Nirvana、Rolling Stones、Pink Floyd、Iggy Pop、Prince⋯⋯
然而真正讓他們興奮的不是搖滾名人堂上的名字,而是把天堂燃燒成地獄的快感。Mong Tong 上台時,現場大片紅色燈光打下,西方的教堂瞬間變成東方式的寺廟,帶領現場的聽眾走入他們的地府風景。而在幾何学模様表演時,藍綠色的光交互噴灑在教堂骨架的彩繪玻璃上,又是一片迷幻搖曳。
那樣爆烈的壯觀,是在台灣演出時不曾經歷過的。「至少他們的燈光,是我這次巡演最喜歡的。」
說到阿姆斯特丹,破地獄在 2019 的歐洲巡演也曾經落腳,雖然無緣進駐 Paradiso,但那一回的歐洲之旅,他們同樣見識到從未體驗過的演出模式。
在歐洲的幾場表演,破地獄和中國藝術家錢賡/暗八仙聯手演出,佈景除了最基本的桌子外,還多了一具暗八仙帶來的詭異人偶,而樂團前的地板上鋪上空白畫布,暗八仙就跟著音樂,隨機以身體寫字作畫,有幾場演出到一半,台上的兩人還拿起自備的冥紙到處灑起來。
這是唯一一次破地獄與視覺藝術家共同演出,「他當下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完全交給他決定,沒有事先 set 過。甚至他還有一場演到被動物靈上身。」
詭譎的音樂配上更詭譎的肢體表演,演出當下家齊和立揚卻不知道台下的西方觀眾有幾分驚嚇。
家齊:「我覺得這些符號對西方人來說,他們不覺得可怕。」
立揚:「他們可能會覺得,是恐怖中又帶有一種美麗吧。其實你問我什麼樣的演出狀態最理想,可能就是既美麗又恐怖吧。」
或許也是因為演出場館的關係,當時在歐洲幾個城市的演出,比起樂團巡迴,似乎更被當地聽眾當成表演藝術團體巡演。比如英國的 I K L E C T I K,是個像畫廊一般的開闊空間,樂團、暗八仙和觀眾都處在同一個平面之上,像是走入一件大型的行動藝術現場;又或者像布拉格的 Alternativa Festival,是個藝術節一樣的音樂節,大家都用舒舒服服音量演奏,氣質、優雅、安靜。
「在歐洲的話,我覺得可能有一半的人,是抱著一個來看表演藝術的心情。」
那幾次在表演中,他們難得覺得自己太搖滾。
東方味 New Age
對破地獄和 Mong Tong 來說,國外巡演並不是他們第一次面向西方世界。甚至許多時候,西方的聽眾還比台灣人早一步認識他們。
「東方」「民族」「神祕」,那時多的是循著標籤而來的外國聽眾。原先他們思考該怎麼介紹自己音樂中的在地聲響,但交流幾次過後,卻發現作者有心聽者無意,那些以為是台式恐怖的聲音飄洋過海,卻變質成另外一種風景。
當中最讓立揚印象深刻的,是曾有國外聽眾用「治癒」兩個字形容他們:「我覺得滿有趣,因為這個不是我們當時設定的方向,可是他們聽完我們的音樂,或是看完我們的現場之後,竟然有這樣子的反饋。」
家齊:「可能這些唸經的聲音,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比較 cult 的感覺,但是不一定會引起恐怖的聯想。」
立揚:「就是東方味的 New Age 吧。」
但其實,台式恐怖與 New Age 異樣連結,可能比他們想像中還要深遠。
九〇年代靈異類戲劇興起,《警世劇場台灣靈異事件》和《藍色蜘蛛網》的畫龍點睛配樂,事實上都來自國外八〇年代的 New Age 音樂或罐頭音樂;再往前一些,七〇年代初期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配樂其實來自六〇年代衝浪搖滾的經典,投機者樂隊(The Ventures)的代表歌曲。
以為是台灣的聲音,後來才發現全是舶來品,而且進口之後內容不變,包裝外表的氛圍卻已截然不同。
「我覺得這應該算某種恐怖的挪用吧。」洪御說,「對台灣人而言,那個東西聽起來很恐怖,但對外國人而言,那是個 New Age 的音樂,我覺得超諷刺的。」
但如此中西混聲、彼此挪用歪讀的文化現象,也成了 Mong Tong 創團之初就確立的創作特色——他們自稱「假的台灣音樂」,外頭披著台灣在地的皮肉,然而內裡的骨幹卻是全然的西方曲式,只是所有的音色都被置換成似假還真的東方音色,就像衝浪搖滾與布袋戲的雜交異種。
郡崎:「這個策略其實就是,西方人聽到會覺得,哇,好像滿東方,但是又聽得下去,好像似曾相識那樣。」
洪御:「我們做的東西本來就符合那種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想像,好像很有神祕色彩、好像有點什麼什麼,都混在一起。所以說穿了,我說我覺得我們是假的原因就是這樣。」
乍聽之下有些自我東方主義,但這樣的混雜的聲音場景,似乎又確實是台灣人的日常。
「我覺得與其說是目的,倒不如說是本質吧。我們就是聽西方音樂長大的嘛。只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音色都替換成我們熟悉的,生活裡的東西。」
追根究柢,所謂「迷信音樂」的內裡,其實也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隨意重組,當初只是因為台灣的樂團場景中少有這樣的音樂類型,因而隨口以「迷信音樂」自定義曲風分類,誰知道迷信掛在嘴上久了,大家自然也就怕了。
「反而講了一個迷信音樂,大家信了之後,這個行為就有點迷信了。」
——可以。這倒是很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