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開場,如果你也因此活下來就太好了──專訪達康.come

喜劇開場,如果你也因此活下來就太好了──專訪達康.come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2.06.2022

「如果我們的聲音大得足以威脅到煙火,或許還有可能改變什麼結果,但實際上我們的聲音小得可憐,只有認真想聽的人才聽得見。」——《火花》

2015 年漫才師又吉直樹書寫的《火花》接連著電視電影的改編,感動了無數人,阿達與康康也是其一。同樣是戲劇系同學,阿達一畢業就投入做喜劇,康康則參與爵士樂團、跳過踢踏舞,他們成團於 2013 年,至今,也已經九年了。

康康說雖沒熱血到會在頂樓大喊「我要成為漫才師」,但,這幾年,也算是本命燃燒了。阿達說起一切的開端,也只是個主修導演的學生為了要活下來,「想說喜劇應該比劇場賺錢吧,但也花了好久,才達到一般人的基本生活水平⋯⋯」

那時,臺灣少數的喜劇現場卡米地喜劇俱樂部剛成立,他邀請康康去玩,小時被相聲滋養的康康對雙口本來就有興趣:「讓大家笑這件事,有種在單純戲劇裡無法得到的東西⋯⋯比較類似,我們對同一件事感到好笑,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當時,他們還不懂漫才,但已經理解了笑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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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恐不恐怖?》2019 年首演劇照。左為阿達,右為康康(攝影:李欣哲)

之所以漫才

阿達與康康不是一開始就做漫才,而是越做,越發現彼此的本質趨近於漫才。

兩人談及日本漫才百年文化在吉本興業經紀公司的整合下發展輝煌,近千組喜劇藝人,無論落腳於電視、劇場的短劇或喜劇節目,都根深於漫才。眾人眼裡長青樹如他們已經對於舞臺很自在了,但私底下比起搞笑,他們對於笑的學問,更多是兢兢業業,嚴肅以待。

他們眼中,漫才不是一種類型,而是一種技術。阿達分享:「我後來才知道,很多日本綜藝的藝人都是漫才師出身,經過林于竝老師的介紹,我們去看這些藝人的表演,去分析、自己做文本撰寫,一步步摸索。建立在這個基礎下,用漫才這項技術,想跟更多人合作多元、大型的跨領域演出。」

許多人好奇,相聲與漫才,到底有什麼不同?康康以經驗深談——相聲是「捧逗」,漫才是「裝傻」與「吐槽」。傳統相聲捧逗之間的權力懸殊,承接話題的捧幫逗哏鋪陳、被逗哏耍地團團轉,建立了明顯的位階,「但在漫才裡,這個關係是多變的,有很多反轉,裝傻可以很笨,錯誤的話題可以翻轉,裝傻同時可以冒犯很多事,這個位階關係有很多流動跟衝突。」

兩人談起技術很有興致,在他們的演出裡,無論關係如何流動,diss 的總是彼此,在如今美式單口為顯學的環境,炎上與地獄哏火燒遍野,不少表演者對議題主張更為強烈,但達康不擔心觀眾被養大胃口,始終更像好笑的鄰家同學,去看達康的觀眾,大多衷心期待好好笑一場,而不擔心底線被冒犯。

即便無法輕易炎上大紅,也想繼續這樣做下去。繼承這樣的精神,他們仍喜愛靠近常民生活的材料,之所以漫才,是因為「我們私底下也很愛講一些垃圾話啦。」漫才蘊含的光澤,從生活裡的垃圾開始。

五坪大的容身之處

你很難想像,在五坪不到的工作空間裡,他們圍繞著讀本,嚴格地檢視笑點,丟接的順暢、破題方式、話語疏密⋯⋯,因此當問起做喜劇的成就感時,兩人都一頭霧水。

康康說每次排練、下臺都是在檢討:「我們比較常記得的是失敗,你問我有沒有自己很滿意的演出,我想不起來,讓觀眾笑是天經地義,有印象的都是失敗的經驗。」

最初表演時,有太太帶先生來看演出,先生插著腰,眼神透露出「我看你是有多好笑」,當時臺灣喜劇環境不成熟,現在檯面上喊得出名字的表演者,都是從零開始建立起系統。當時,兩人都還有接其他打工,以繼續做喜劇,也很多時候,他們有《喜劇開場》裡潤平想結束的心情,又在春斗的那種不甘心中繼續往前。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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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開場》是挫敗者的沉船日記,第一集就以輸家姿態開場,而且看似一路輸到尾,角色只能接受。前幾集經紀人勸他們再考慮一下不要解散,加上自己也眷戀,三人不斷辯論著要不要退場,退場是不是輸。

康康想起七八年前,整體經濟很差:「所有春酒預算都變少,吃得很便宜、員工自己跳舞,YouTube 起來一陣子,但還有很多平臺都還在競爭,我們接到的經費都比以前少。」本來以為有點樣子了,卻掉進谷底。

他們想起《火花》與《喜劇開場》所記下的底層生態,寫實到令人心痛。

阿達:「你看到成功以外的藝人的生活跟樣態,他們長期借錢、靠父母養、打工,那些身處底層,還遲遲沒放棄的人⋯⋯」

康康:「即便是成功的人,你會驚訝於他回到家是活在一個五坪不到的套房。」

但即使在父母面前永遠不夠體面,他們仍無法放棄喜劇技術的自豪。回到五坪的工作室裡,兩人繼續修改段子。阿達說:「什麼嘗試都做過了,卻還是沒有發展起來。但能做的,也只是繼續做下去。」

直到他們決定在 YouTube 推出《好了啦!達康!》,作品上架網路,並沒有想像中傷害票房,阿達說:「會買票的人就是會買,反而是,那些中間群的人,會慢慢有忠實度,走進劇場。」

不料 2019 那一年,疫情爆發,表演節目一一停擺,籌備已久前進雲門的《欸!恐不恐怖?》巡演計劃也告吹。今年好不容易節目從雲門劇場轉移臺中歌劇院,他們再度挑戰從低配製作面向更大的市場。針對這點,兩人在節目裡自嘲——前進大巨蛋,因為觀眾太少,花了十分鐘我們才聽得到笑話的回音。

是這種幽默感,支撐著他們走過近十年的歲月。

有時,他們甚至會收到超乎意外的回饋,康康曾收過很長的手寫信,本來想不開的讀者,因為看了演出,想活下來。「我們本來以為,能夠收到『好好笑喔』這種回饋就很了不起了,得到這樣的回饋,印象非常深刻,這讓我們很珍惜。」

阿達:「喜劇或許也是⋯⋯能夠給人一段喘息的空間,這就很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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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欣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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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魏聆琄

比起揮灑,喜劇是理性的鑽研

觀看「達康.come」的演出,能發現他們善於玩不同的體裁,為了讓中大型表演更有層次,加入短劇、音樂劇、以及他們擅長的「大喜利」。大喜利原為歌舞伎中的「大切り」,「切り」取結束之意,也就是最後一幕、具備安可的意涵,在漫才演出中衍生為主持人出題、讓參加者即興回答的形式,早在社群時代各種聞氫哥以前,漫才師就在神回覆了。

然這種表演在「達康.come」裡,主控權對調,轉變為觀眾丟出各種為難的考驗,臺下要求如演繹「一次壓到兩根弦手指太粗的吉他手」「神奇寶貝訓練師」,臺上立刻得有反應。兩人追求即席回應的臨場感,觀眾挑戰,與他們形成亦敵亦友的關係,笑料在衝突中誕生。觀眾不再只是看一場表演,而是像和好笑的朋友練痟話,不小心展開一場愉快的對話。

除即席答題與 free talk,達康也有過許多形式上的突破,2015 年他們在臺北藝術節古城做導覽演出,公車上以漫才介紹臺北地標,那些熟悉的臺北車站、總統府,在裝傻與吐槽間活靈活現;大稻埕藝術節的「1920 踩街活動」中,兩人在現場各自扮演賣藥的郎中跟道士,對觀眾進行浮誇的推銷騙術,表演不限於黑盒子裡,把舞臺建成達康的移動城堡。

兩人都非常喜歡日本漫才團體「DOWN TOWN」,阿達說:「從談話、角色與話題的操作,他們不斷地在做很多跨形式的演出。」除此之外,康康也認為他們的前衛短劇改變了日本漫才:「那個世界觀真的很奇怪,比如說一個家族生活在糞坑的世界裡,真的是有點藝術性了⋯⋯」無論是精神性或職人性,都深深影響了達康的表演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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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許乃涵與微笑丹尼皆參與《欸!恐怖恐怖?》共同創作暨演出。(攝影:李欣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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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恐怖恐怖?》也攜手演員黃迪揚一同出演。(攝影:李欣哲)

「還好我們是戲劇科系畢業,從分析文本到研究表演、做表演功課,學校幫我們打好基礎了,當我們接觸新的形式,核心還是在表演的角色、對話、動機。」康康認為透過表演試錯,驗證出漫才,讓他們更深刻體會「喜劇是相對理性的表演」。

康康:「我們說漫才,跟我們兩個在臺上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可是天差地別的兩件事啊。」

阿達:「⋯⋯那會更理性吧。」

比起在舞臺上盡情演出,漫才需要更理性地去察覺觀眾的感受、調整現場呼吸。阿達說:「做漫才很像攻防戰,要做分析跟預測,這是跟戲劇演出比較不一樣的。」

最親民的,最恐怖

多類型的喜劇拼盤也展現在 2019 年的《欸!恐不恐怖?》,節目編排出生活裡的費解之事,阿達說一開始就設定:「以短劇、音樂劇、漫才、現場遊戲等內容去撐起這 120 分鐘,讓觀眾感覺裡面的形式不枯燥。」兩個小時的表演,以漫才為基底穿梭於各種類型,為了讓民眾坐得住椅子,他們結合四位喜劇演員哈利、涵冷娜、阿迪、微笑丹尼,將《欸!恐不恐怖?》做成一場大型喜劇秀。

到底是什麼在恐怖?《欸!恐不恐怖?》涵納的議題親民:恐怖情人、恐怖家長、拖延症患者、老人院的臨終場景⋯⋯漫才與恐怖片的相同特質:最恐怖的,其實最靠近。康康說,每天看社會新聞,都覺得好恐怖,用這個母題收納議題,是阿達所說:「寫本時,連結現實中我們經歷到的一些事或議題,作為共鳴共知的基底。」

他們擅長取材民生議題,比方非洲豬瘟、阿妹攻蛋,達康特別欣賞日本漫才師「中川家」的機智,也深深受到這種重現生活場景的魅力。然看戲的人比他們更入戲,他們曾在攻蛋段子中提及「應該做紅布條掛在早餐店宣傳達康.come」真的有觀眾做出來了,笑話會傳染,落在生活裡又長成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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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傳說中的紅布條。(圖片提供:貝克街桌遊專賣店 民權店)

康康舉例在《欸!恐不恐怖?》中如何演繹拖延症:「我們講述的角度是誇張化這一切,反對所有不是拖延症的人。在錯的立論上去誇張化,觀眾就會感受到你在挑戰這件事,講起來不是要教導大家什麼,就是有種小靠北的感覺。」演繹大賣場裡的購物狂、麥當勞薯條軟掉的崩潰、以聖誕老公公存在論隱喻香港政治、翻轉「阿姨我不想努力了」⋯⋯,他們的搞笑,並非醜化與貶低他人,而是找到人與人之間的相同頻率,生出「I get it」的會心一笑。

兩人接續分享喜劇裡如何透過技術去做印象翻轉,什麼樣的方法可以達致表演效果⋯⋯,談起喜劇,他們都是技術宅,鑽研甚深、科普到底,像是用身體記憶著笑話的化學公式。漫才並非他們最初的選擇,卻因為當不成導演、爵士樂團經營困難,轉而發現漫才,彷彿潤平最後對春斗說的段子:「雖然你不是我當初的首選,但很高興選擇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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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欣哲

宅到深處,他們也想讓這些技術更普遍,透過工作坊逐漸形成屬於臺灣的漫才體系,終於,來到了這個時代,傻孩子宅急便、面白大丈夫、現點現做⋯⋯,各地漫才團體在興起,十年以後,漫才雖然不是主流,但始終沒有消失。

康康認為這在臺灣,其實理所當然:「漫才稍微還是溫和了些。當然還是可以挑辛辣的話題,但這個文化的面貌,本來並不是這樣的,這比較是⋯⋯一個選擇?」關於漫才,他們永遠不能用那個浪漫的說法:「是漫才選擇了我。」不是,是我,選擇了漫才。

漫才本是這樣的事物——只有認真想聽的人才聽得見。火花不如煙花絢麗,即使一吹就滅,眾人仍會記得那拼命擦亮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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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康.come 笑現場《欸!恐不恐怖?》
演出日期|2022/7/30(SAT)14:30、19:30;2022/7/31(SUN)14:30
演出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即日起至 2022/7/31(日),於 OPENTIX 售票網購買2022夏日放/FUN時光—達康.come笑現場《欸!恐不恐怖?》演出票券,點選「BIOS monthly 85 折優惠」,輸入代碼「BIOScreepy」,單筆訂單不限張數可享 85 折專屬優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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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統籌游育寧
視覺統籌潘怡帆
劇照提供達康.come 漫才屋
封面攝影李欣哲
採訪、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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