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詛咒的身體，在歌舞裡完整──《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
2021 年，古川日出男的兩部作品迎來動畫化：《平家物語》、《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
《平家物語》動畫已在 2022 年初播映完畢，而《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的改編動畫電影《犬王》2022 年 5 月在日本上映。其中《犬王》請來以誇張分鏡聞名、執導《心靈遊戲》《惡魔人》的導演湯淺政明、近年因《法醫女王》《月薪嬌妻》備受讚譽的編劇野木亞紀子，以及有著獨特世界觀、《惡童當街》《乒乓》為代表作的松本大洋⋯⋯黃金組合不斷拉高動畫迷的期待值，古川的原作《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也獲得更多關注。
《平家物語》《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兩部作品一脈相承，皆以日本皇族「平家」為樞紐，演繹朝政更迭下，人、物與環境的變遷。不過古川在兩部作品中擔綱了很不一樣的位置：前者是他的「譯作」，後者則是「著作」。
與《源氏物語》合稱為日本古典文學雙壁，《平家物語》也是以古日語寫成。古川將《平家物語》翻譯成現代日語，是推動日本古典文學的大功臣，《平家物語》原冊共十二卷加上獨立的灌頂卷的大份量、龐雜的登場人物、古日語的多重釋義性，要轉化成能合現代讀者口味的版本實屬不易。古川也曾自述翻譯《平家物語》的歷程十分痛苦，不只用了一千八百張稿紙、寫壞兩枝鋼筆，肋骨與膝蓋也劇痛不已，彷彿切身感受到《平家物語》裡那些一千位歷史人物所經受的生死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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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語》給予古川的詛咒，同時激發他對創作的渴冀。《平家物語》出版後，他開始創作《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儘管《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承襲《平家物語》的史觀，但兩部作品採取的書寫視角不太一樣：以最粗略的分類來說，《平家物語》是雅文學：圍繞著皇族、政治、戰史，且帶有正規性與典範性；《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是俗文學：古川從天皇權力外側的「壇之浦海域」出發，試圖尋找遺失在大歷史邊緣，不被世人歌詠的稗官野史。
美與技藝與妖術
讀《平家物語：犬王之卷》令我頻頻想到手塚治虫《多羅羅》一作。
《多羅羅》的主角百鬼丸，其父親想稱霸亂世，讓百鬼丸的身體由四十八隻魔神取走，以換取土地豐饒。《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也有亂世，也有為窮極權力而殘害兒子的父親，也有身體被無形力量給奪走、因而體貌醜惡的主角——但與藉由擊殺惡鬼取回身體的百鬼丸不同，《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的主角犬王取回身體的方式是：藝術。
犬王因為父親的貪婪，原本無暇的面目被惡魔奪走，長出不正常的肢體，為了掩飾奇形怪狀，被迫戴上鐐銬、頭巾、象徵「無」的葫蘆面具；隨著年紀漸增，犬王發現自己能透過表演、對「美」的追求，慢慢索回自身樣貌。比如他曾模仿兄長們在排練場的優美舞步，竟長出了正常的雙腳。犬王食髓知味，踏上尋覓「美」（或說，技藝）的險路。
而這條路的鋪設與標誌，憑藉「能樂」。
能樂是日本獨有的舞台藝術形式，屬於「猿樂」其一嫡派，以佩戴面具為特色。《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特別提及，猿樂來自中國，為唐土傳來之物，洋溢著異國神秘色彩：
⋯⋯到了今日，猿樂中只有『猿樂之能』受到喜愛，所以百種幾乎消失了，或是被其他的演藝種類取代。幾乎所有的馬戲表演都是如此，所有的幻術大多消失了。然而並非全部消失。原先有一兩種被認為『失傳太可惜了。不，暴露於人間也太可惜了』，從異國傳來後隨即被禁止，秘密相傳，直到當代。這才是真正的妖術。
只要跟惡魔交易，即可輕鬆將技藝推至極致的，那種妖術。
得技藝者得天下。犬王的父親為求技藝而走向妖術，與惡魔協議，戕殺琵琶法師，更讓犬王成為妖術下的犧牲品。彷彿輪迴，犬王後來也踏上實踐技藝的道路，最終奪回了美。可見技藝（或說，妖術），大大地推動了《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的歷史巨輪。
《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裡「能」的展現，我們也可以從湯淺政明執導的動畫版中略看一二：
《平家物語》之所以能流傳千古，靠的不只是深遠的文化內涵，也仰仗「琵琶法師」的傳頌。日本平安時代，不少盲眼者會選擇成為琵琶法師為生，他們的絕活，類似於中國宋代開始流行的「說書」，會在街道上擺陣、彈琵琶、奏樂。鎌倉時代是琵琶法師的全盛時期，他們會以《平家物語》為「話本」演奏，將平家皇族的興衰，搬到街巷道塗之間。
與歷史緊緊相扣。《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裡的犬王，及其表演能樂的夥伴友一，正是通過能樂來說唱平家故事。
被正統排除的真實
犬王來自平家，但《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卻是以旁支、在野的體例書寫。在古川日出男虛構的設定中，犬王身負平家不潔的一面，因此被平家排除在外，自然他的故事未被劃為正統。跟隨犬王的友一，其身世也受「正統」壓迫：友一之所以失明、他的父親之所以往生，竟是被傳說中的神劍「草薙劍」給弄瞎；要求友一與其父親接觸草薙劍的人，亦來自皇都京城。
脫離平家後，犬王與友一唱著自己的（也是平家的）故事，劇情設計隱隱潛伏著一股抵抗意識。犬王不只希望窮極美學、將技藝帶給大眾，也把自己當作與時代豪賭的籌碼，在揭真自身醜惡的同時，讓尋常百姓一併窺見平家的不堪與殘暴。
說到這個過程，長大後的犬王也和父親一樣，開始親自創作新曲。是從他親自產出新曲開始。而且，他創作的曲子都是取自平家滅亡的故事。那些作品被讚頌為「犬王・作」。是的，那時候開始，犬王將自己的藝名，取為犬王。犬王自稱為犬王。
犬王於是從，平家故事裡的人，變成講平家故事的人——與此呼應的，是古川日出男自身的後設語言。
《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裡慣用的筆法，是在每個章節之間，突然跳出主線劇情，以說書者的姿態，打破第四面牆與讀者相見。比如他會穿插「好的，我們換個焦點繼續說下去」「是這樣說起的」「那麼，我們再回到友一的故事」等語句。日本古典文學新譯的推手池澤夏樹，就曾形容古川翻譯的《平家物語》：「藉由重複短句、增加改行、使用倒置及巧妙利用句讀的方式，再現了平曲聲響技法」。
跟犬王一樣。古川日出男不只是作者，也是說書人。
形式後設，題材也後設。古川也對《源氏物語》有一番研究，《源氏物語》乍看是在講述光源氏的淫亂生活，實則將女性在父權關係下受的苦難刻畫極深，古川曾著《三百女人的背叛之書》正是以女性視角再現《源氏物語》，此種翻案改編重新詮釋經典的手法，宛如時空膠囊，從親近的議題切入，現代讀者也能與古時人民心意相通。古川曾在《平家物語》動畫化時的訪談中提到：「人們會覺得古時候的人比現在的人更加單純更加不成熟，但其實不是這樣。生活的人是一樣的，做出的事情也是一樣的。我們只能夠去觀察多當時發生的事情，從當時留下的點點滴滴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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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經典著作的一比一還原，從《三百女人的背叛之書》的性別哀歌，到《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的朝政腐朽，都能看出古川在意的，其實是被正統排除在外的真實。尤其《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處處藏針，從「美」與「醜」，「清廉」與「污穢」，「有名」與「無名」，「正本」與「異本」等種種對立，更突顯犬王身份的獨特，
之後，犬王就只要把自己生出來。
在這個世上，生出就算不戴面具也能通行無阻的自己。
史料邊緣，一株生猛且珍貴的杈枒。
《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
作者｜古川日出男
譯者｜高彩雯
出版者｜大塊
出版日期｜2022.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