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幾何到不行的現代別墅，是電影真正的主角──賈克大地的冰冷建築學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8.04.2022

「我們必須創造並重塑一個未來主義城市，它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喧鬧的建築工地，每個角落都充滿便捷性、機動性和活力。而未來主義房屋必須像個巨大的機器，電梯不必再像樓梯間的寄生蟲一般被隱藏，而樓梯本身因其無用而必須廢除，電梯就像鋼鐵和玻璃做成的蛇，依附著建築外牆攀爬而上。混凝土、玻璃和鋼筋組成的房子必須捨棄繪畫和雕塑的裝飾，其美感來自於建築本身的線條及材質，這些房屋機械般的簡潔外觀雖然看似極端『醜陋』，但建築的寬度和高度卻更符合於人們的需求，而非市政法規的限制。」
——Antonio Sant'Elia〈未來主義建築宣言〉（Manifesto of Futurist Architecture，1914）

二十世紀之初，義大利詩人 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 發表了〈未來主義宣言〉（Manifesto of Futurism，1909），宣示擁抱現代化帶來的一切新事物：燈光、電力、機械和汽車。相隔 5 年，Antonio Sant'Elia 以一篇〈未來主義建築宣言〉，讓現代化的腳步走入建築空間，許多人因而開始超前想像更為現代的城市樣貌，於是催生電影史上第一座未來主義城市——佛列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1927）。

有人大力投靠現代科技的便利，也有人對現代社會秩序下的人性僵化和情感隔閡戒慎恐懼。今年金馬奇幻影展放映法國導演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六部長片作品，跟隨賈克大地飾演的于洛先生，從城市邊陲走入高級摩登社區，再一路駛向高樓林立的摩天都市，透過一雙尚未被科技馴化的雙眼，感受現代生活空間快速發展下被遺漏的人際情感。

在賈克大地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節日》（Jour de Fete，1949），對現代化的反諷就已具備雛形，美國的現代郵政系統飄洋過海到了法國的鄉間小鎮，對傳統生活造成衝擊。然而一直到集大成之作《我的舅舅》（Mon Oncle，1958）和《遊戲時間》（Playtime，1967），他才有足夠的資源施展拳腳，在電影中蓋起一棟棟前衛的建築場景，格局由家庭放大至社區和城市，在不同的尺度中看見現代化設下的空間秩序，如何讓人性迷失在這巨大的機械化迷宮中。

《我的舅舅》：幾何線條不會產生可愛的人

繼《于洛先生的假期》（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1953）後，賈克大地在《我的舅舅》中再一次飾演于洛先生一角，場景由海濱旅館轉回城市中的前衛別墅，面對姐姐的豪宅裡各種高科技的傢俱，以及塑膠管工廠中的機具設施，于洛先生笨手笨腳格格不入，屢屢上演鬧劇。

比起片中任何一個角色，姐姐一家生活的別墅似乎更像是《我的舅舅》的主角，于洛先生引起的一切嬉笑怒罵，全都圍繞著這片現代化空間而起。賈克大地曾在劇本中如此形容這棟建築：「一棟太過自命不凡的現代主義別墅，因為過度幾何化而失去了人性和宜居的品質。」

要憑空打造一棟超前時代的別墅談何容易？好在《我的舅舅》的編劇 Jacques Lagrange 家學淵源，父母都是建築師出身，從小浸潤在藝術與建築的雙倍加持中，長大後又和引領當時法國現代主義建築風潮的柯比意（Le Corbusier）交好，讓他有足夠的知識和經驗得以攬下設計別墅的重責大任。

1956 年，賈克大地和劇組在尼斯附近的製片廠蓋起這棟名為「Villa Arpel」的別墅， Jacques Lagrange 參考了柯比意轟動一時的代表作 Villa Savoye，取其現代主義風格的外觀，以大量幾何線條構成這位「主角」的輪廓，就如賈克大地自己所說，「幾何線條不會產生可愛的人。」此外，藝術靈感爆發的賈克大地和 Jacques Lagrange，以及本片的美術指導 Henri Schmitt，三人也以設計師 Charlotte Perriand 1920 年代的傢俱作品為靈感，幾件造型前衛的傢俱畫龍點睛，置放在空蕩蕩的別墅裡，塑造舒適家居生活的高度反差。

其實賈克大地對現代化建築的不安情感其來有自，作為現代主義的發源地，法國首當其衝迎接新一波藝術浪潮帶來的變化，而當回憶中的兒時居所隨著時代發展漸漸變樣，賈克大地只能以電影抒發感懷。也因此在《我的舅舅》中，他刻意保留了城市中的老舊城區，以此與現代化的極簡別墅相互呼應，而于洛先生在老公寓中來去穿梭，與鄰家女孩日常互動說笑，更像是賈克大地以此自況，反射自己在現代科技中的格格不入。

《遊戲時間》：當現代別墅長成現代都市

在《我的舅舅》中可窺見都市對鄉村空間的擠壓和進佔，而進入六〇年代後，巴黎都市化的近程更加快速，包括 La Defense 在內的新興商業區在都市規劃下蓬勃發展，整個巴黎都在經歷一場戲劇性的建築轉型，同時因為都更造成的地價飛漲，更將中下階層的市民推向城市外圍，許多被迫遷移的原居民現身抗議，反對盲目的政府以如此非人道且不可接受的方式推開阻礙都市發展的人。

於此同時，深感焦慮的法國電影人們再度以影像提出對於現代都市的反思與檢討——在這十年間，高達（Jean-Luc Godard）先後完成《阿爾發城》（Alphaville，1965）和《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Two or Three Things I Know About Her，1967）兩部電影，前者以一座架空的未來科幻城市，反射對未來主義過度倚賴科技的警惕；後者則描繪在巴黎近郊的新興社區中，居所與居民的單調無聊。

始終以現代化為核心關注的賈克大地自然也不缺席，在《我的舅舅》上映 9 年後，他再以《遊戲時間》建構巨大的未來巴黎，透過從鄉下進城的于洛先生和來自美國的年輕女孩芭芭拉，牽引出對大都會的格格不入，以及對舊時巴黎氣息的失落。當場景由一棟別墅升級為吞食整座巴黎的摩天都市巨獸，不變的是導演在各處埋設對現代社會秩序的幽默反諷。

不同於高達將巴黎中的城市實景改造為科幻都市阿爾發城，賈克大地在《遊戲時間》中雖明確將場景設定為巴黎，全片卻沒有利用任何既有的建築，完全是在劇組搭建的虛構佈景中拍攝完成。其實最初賈克大地也曾為這座想像中的巴黎大都會尋覓合適的拍攝場地，他走訪斯德哥爾摩的阿蘭達機場、柏林的西門子工廠等知名現代主義建築，但攝影師 Jean Badal 卻不以為然：「如果你想拍摩天大樓的玻璃外牆反射天光雲影的畫面，就必須自己蓋一座摩天大樓。」

於是一座名為「Tativille」的虛構小鎮，在巴黎近郊的 Saint-Maurice 拔地而起。

如同威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為《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2021）憑空蓋出一座不存在的城市「Ennui-sur-Blasé」，賈克大地在《遊戲時間》裡的場景魔法同樣驚人：這座佔地超過一萬五千平方公尺的人工城鎮，以當時巴黎正要興起的新興商業區 La Defense 為城市藍本，並參考如巴黎 Esso Building、紐約西格拉姆大廈等建築的鋼筋玻璃盒子外觀，最終完成這座完備機場、街道、住家和辦公大樓，宛如〈未來主義建築宣言〉具體實踐，也彷彿回應柯比意在 1922 年提出的都市計劃概念——簡潔為主，功能至上。

同樣以城市為背景，《我的舅舅》裡一息尚存的郊區平房在《遊戲時間》裡正式被水泥叢林蠶食，從中可見未來主義城市的擴張和侵占，街邊一角的賣花攤販成了都市化的唯一倖存者。這樣的景況不只發生在巴黎，現代城市發展的腳步從第一世界跨向第二、第三世界——片中一幕美國觀光團行經旅行社，牆上貼的旅遊海報大大寫著「斯德哥爾摩」「夏威夷」「墨西哥」，背景卻是毫無二致的摩天大樓，原有的城市面目被整齊的高樓大廈同質化，全球化標舉的「世界一家」顯得格外諷刺。

當巴黎鐵塔只在大樓的玻璃倒影中現身，置身何處竟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該只是棟建築

「現代世界的冷漠令我印象深刻，如果人們互不相識，成功、舒適、進步又代表什麼？」——賈克大地

連續以《我的舅舅》和《遊戲時間》諷刺被科技改造的冰冷空間，但其實賈克大地並非全然否定現代建築的樣貌，他如此為自己辯護：「如果我反對現代建築的話，我就會展現那些最醜陋的建築，但是我把房子蓋得讓任何建築都無從挑剔，我已經盡我所能，這些房子都很美。」

也因為別墅外觀是如此精美，內裡那些被直角線條隔離的人情、面對新科技不得其門而入才更顯窘迫諷刺。電影中現代場景有時失靈，生活其中的人們卻並檢討其中的弔詭之處，反而盡全力地維護這個不近於人的彆扭模式，同時轉頭訓斥還沒被現代化馴服的外人：「真是可笑，妳必須習慣這些東西！」

「我一點都不反對現代建築，但我相信它不該只是棟建築，也應該要適合人們生活其中。」賈克大地在此提問：究竟是人性必須適應這些現代化的空間產物，又或者空間最終應該服務人性？

在《遊戲時間》拍攝完成後，過度超支的場景預算使得賈克大地陷入深陷財務困境，而後上映時觀眾反響也平平，票房收入不足以平衡 1700 萬美元的天價製作費用。起初他曾期待作為拍攝場景的 Tativille 不僅可以延續為電影製片廠，甚至能夠開放商業辦公進駐——然而巨大的虛構城市難以獲得資金維持，Tativille 最終只能被黯然拆毀。

「我希望它能夠被保留下來——為了那些年輕的電影人們。但它就這樣被夷為平地，連一塊磚頭都沒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