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南迴，這裡適合慢慢走──專訪風尚旅行社，他們把公路變成一間飯店

Suming舒米恩〈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著你愛我〉的 MV 裡，隋棠化作身穿白色連衣裙的海洋女神，因為人類對土地的過度開發，靜靜地落淚，一行字卡亮起：海連哭泣都是沈默的。原來，不只人與人之間，連人與土地之間，都存在愛的辯題。

「每個人都說自己太愛都蘭，所以要在海景第一排蓋一大堆別墅。但，你真的愛這塊土地不該用這種方法對待他。」風尚旅行社創辦人游智維談起土地，藏有對待一個人的溫柔，「你怎麼能輕易說你愛他、所以他必須變成你希望的樣子？」

用旅行，他想探索愛可以觸及的，一個地方的本來面目。

被山藏起來的歷史

初次走進羅沙工作室，很難不被豐富的寶物震懾。

這裡儼然是一座博物館，陳列著密密麻麻的文物與織品。有獸骨、人的頭蓋骨串成的項鍊，有一些硬幣跟金屬——途經島的南端，可能是來自西班牙的銀幣、歐洲皇室的徽章，有挖耳朵的耙子，也有雲南傣族少數民族的銀飾⋯⋯工作室收藏祖輩透過交易換得的奇景盛況，原來，那麼多文化、國族早在百年前就在台灣相會。

游智維從這個角度思索，「外界常認為這些原住民服飾是最傳統的，但其實不是。」當原住民文物收納了歐洲錢幣，也就收納了面向世界的歷史。「羅安聖用比較大的角度看部落文化，跟我們的方向一致：讓我們認為對的東西傳遞下去，且能包容一部分的修正。」

他口中的羅安聖，如今更想被人知道的名字是族名「德日尚」。德日尚是羅沙工作室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一位取得國際認證的追蹤師。深入自然，追蹤師模擬生物的習性、高度、狀態，來抓捕野生動物，與其說打獵，追蹤師更像把自己變成獵物。

對於不在狩獵文化裡成長的游智維來說，這一切都是啟發，「他們認為，用槍打獵不是一個跟動物之間的平等作法。」追蹤師不用槍枝或捕獸夾，他們以更原始、更簡單的方式狩獵，比如用樹藤製作陷阱，動物在逃竄時，會被纏住、速度減慢。由於陷阱的材料取之自然，野生動物不會注意到有人為因素，就會再次來此地覓食。追蹤師的準則，道盡了自然永續的長篇。

典藏著一片片文史風景與狩獵精神，羅沙工作室坐落金峰鄉山澗一帶，沿著金崙溪前進，除了原始林野樣貌，也有療癒的溫泉資源，原住民文化的深深淺淺，在此安放。但對許多遊客來說，這裡也就只是屏東往訪台東旅程中的一個路牌。

我納悶，為什麼這麼有故事的地景，卻少有人談及？

游智維回答，或許是因為交通。

要抵達羅沙工作室，最快的路線是行經南迴公路。在以城市為中心思考的旅遊規劃中，幾乎是全台灣距離最遠的，「要從西部搭高鐵轉乘六七個小時才能到，東部坐火車或者開車也是差不多時間。很多人都聽過這條公路，但印象模糊。」不過在游智維眼中，交通之難並非壞事，「台灣有些地方，反而受惠於交通距離或行程的不便性，才讓土地真實、純樸的感覺被保留下來。」

這句話，也可說是「南迴解憂大飯店」的出發點。

不只是旅行社

有別於力求低價、景點繁雜的傳統旅行社，風尚旅行社專注於客製化旅行服務，以深入了解一地文化的細緻方式，帶領旅客親近土地，預計在今年推出的旅遊企劃「南迴解憂大飯店」也然，在透過地方團隊「邸台東」協助引薦店家，共同進行了長達半年的探查後，串連如羅沙工作室這樣充滿文化沉積的景點，把繞行東台灣的南迴公路，想像成一座以永續發展為核心的概念旅館——

無邊際的山林溪谷是你能鍛鍊體魄的健身房與泳池；運動完就泡在暖心的溫泉 Spa 裡，聽海浪潮騷輕撫你疲憊的身軀；再享用田野現摘野菜做成的豐盛佳餚補充元氣︔若你還捨不得睡覺，可以走入交誼廳，和其他旅人一同在星空夜裡放聲歌唱，讓遠行中的每一次相遇都是心底的美好回憶；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房間，讓窗外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海景陪伴你緩緩沉入夢想。 

雖說主打飯店之名，但「南迴解憂大飯店」欲實現的，並非大規模建設公路、把村莊部落打造成流行的樣板旅宿，正好相反，他們想把土地之美歸還土地。不只是沿海公路的旖旎風光，游智維想找的文化，其實在更深處。南迴公路所經的屏東縣枋山鄉、獅子鄉、台東縣達仁鄉、大武鄉、太麻里鄉等地，其實都蘊藏深邃的部落文化，「要往裡面走，走到河谷兩邊比較平緩的地方。那裡離公路沒有很遠，但走這條公路的人大多不會注意到。」

在一旁的風尚副總 Emile 笑說，他們每次探訪這些部落，其實都在聊天。

企劃啟程初，風尚團隊走訪當地部落好幾次。不只是與地方磋商、推進合作，更重要的，是了解土地特有的價值與問題。游智維引述布農族作家霍斯陸曼．伐伐的小說《玉山魂》裡的核心台詞：

「如果你的出現是認為要幫助我、教育我，那麼請你回去。如果你將把我的經驗看成你生存的一部分，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到部落去，我們怎麼可能比原住民更厲害？」在他眼中，走訪地方都是一趟學習、交流的過程，旅行社向原住民學習部落文化，原住民也能從旅行社身上得到一些管理經營的要領，兩造並非上對下的宰制關係，而是在互助互學中，留給彼此更多發展空間。

傳統旅行社在規劃行程時，會試圖量化地景的價碼，壓縮成一套數字，但游智維說，「我們不是組裝景點，而是跟部落一起排列它們的文化、他們的生活。我們覺得，完成上述那些事情後，部落如果能獨立自主，那也就不需要我們了。」

他回憶起 2013 年投入高雄甲仙的地方事務。那時本想藉由旅行規劃的挹注，讓八八風災重創後的甲仙重振旗鼓，「在媒體報導下，更多旅行社跟著進來。旅行社大多以價取勝，會跟地方討論如何壓低價格，但甲仙不具備足夠的住宿空間，大部分旅行社就是帶旅客繞一圈就離開。農事體驗不用、村莊導覽不用、拔河遊戲不用⋯⋯最能夠理解甲仙的行程反而都被拿掉。」這次經驗讓游智維更加意識到，地方文化的價值，不該附庸於旅行社劃定的價格。

風尚團隊把自己視作業者與民眾間的橋樑，他們想做的不只是一套專案，也在乎專案完成之後，這些部落該如何營生。游智維話裡透露著對永續發展的重視，「我們想打造一個平台，平台可以持續性銷售、創造旅行者跟地方的關係。」

「南迴解憂大飯店」只是開始而已。

忘憂還是解憂？

「南迴解憂大飯店」的核心關鍵字，其實是「解憂」。

不是忘憂，而是解憂——在游智維的認知中，這一字之差，濃縮了現代人對旅遊的兩種想像：「旅行對多數人來講，只是『忘憂』。當你看見大海、看見山林，只是暫時性忘記生活中的難關與困境，看完後，總會回到生活裡；但解憂不一樣，『解』是解決，你必須探索、面對、處理問題。」

旅人想從旅遊中得到什麼？是類似蒐集點數，達成「我完成某條步道、去過哪些地方」的成就感？還是想靜下心來，在旅途中有所學習？游智維談起消費者生態，「大家都覺得台灣的公部門總喜歡做一些天空步道、玻璃教堂，很乏味——但這些是公部門造成的？還是民眾造成的？我覺得要各付一半責任。因為民眾想要不花一毛錢就去景點打卡拍照，公部門也只能依照民意這種模式建設。」

他認為，若要在旅遊中學習，那就不該把「完成」當作最終目的。以登山為例說明，「我們去爬山，也沒有一定要攻頂，你的目的到底是征服山頭還是體驗山林？」

「當你爬了山之後，哪有什麼過不去的事？身處在壯闊的山林裡，你會發現，人類多渺小，渺小到，連你能呼吸都是那麼珍貴的事。」想像自己身處森林，「『解憂』不是想告訴你什麼事，而是彼此來學習。地方可能會解決你的問題，如果你用對的方式參與，你也可以解決地方的問題。」

走入「南迴解憂大飯店」，是生活的重新整頓。在這條全長逾一百公里的公路上，保有那些，因為距離、因為環境、因為自然而形成的傳統文化；游智維期待，這些文化能讓旅者開始思考：人要活下去，真的需要那麼多東西嗎？

Emile 也在走訪部落的過程中，亦被他們的知足的生存姿態給打動。「這些部落居民擁有的，在都市人的標準裡，可能叫做少。可是當他們在生活中，得到一點點新的東西，就會覺得很棒。我印象最深刻是嘉蘭部落的媽媽們，她們創立品牌『粨發粨粽』，把部落美食『阿粨』包裝後賣到城市，甚至賣到國外。」

「她們是一群自稱『霹靂嬌娃』的媽媽，一開始也只是在教會裡幫忙，不太能想像大城市生活。而且這些婦女在部落原本是沒有經濟地位的，但進入企業以後，他們有能力扛起家裡經濟、帶家人去沖繩旅行⋯⋯聽她講這種成就感，好像人生就此改變。從他們身上，你可以感覺到我們大家擁有的已經太多了，只是我們忘記珍惜。」

「答案通常不在你認為的地方。而是在你進到那個地方後，用你的身體去感受、用你的身體去學習。」游智維說，對現代人而言，太多資訊，是我們在搜尋欄裡輸入幾個關鍵字，就會咚咚咚跑出來；我們也必須認知，網路資訊是被篩選過的，能被寫才能被知道。但世界上多的是還沒被寫出來的事，還沒用雙眼、雙腳確認過的領域。

傳統，其實是過去的創新

部落文化中，獵人、追蹤師獨有的心志與信念，是「南迴解憂大飯店」想發揚的文化價值之一。如果說，羅沙工作室透過介紹追蹤師潛伏密林，佈置陷阱的前置功課，傳承捕獵的力與美；我想，達興山號就是以後方加工的形式，為旅客還原山與海的味道。

部落食材以西式手法料理，沒有華麗炫技，而是把對的食材，用對的方式烹調，成品放在典雅的自然器皿上，竟有了藝術品的氣質。

達興山號相信，味蕾能喚醒人對山林的鄉愁。他們推出「獵人野餐盒」，用美食說文化，也說自己的故事：十七年前，觀光系女生遇上來自大武山的流浪廚師，相戀的兩人返鄉創業，生下一兒一女，也孕育出獨特的品牌好滋味。兩人並沒有把孩子留在城市裡學習，而是決定讓他們回到部落裡長大，游智維贊同這份決定：「他們很早就看見問題。很多在城市裡長大的部落孩子，變得跟部落、跟族裡不熟悉，這很可惜。」

以歌手阿爆為例，游智維有自己的一套文化觀察，「她做音樂這幾年大放光芒，她完全理解：文化就是她最大的驕傲，但她中間仍經歷過一段對土地與族語陌生的時期。她其實是回過頭來，從媽媽奶奶身上收集這些東排灣古謠開始做起，越來越了解文化後，更知道如何讓自己的文化與其他文化連結。」文化之間的纏結、交融很美，游智維思考，人們認為的「傳統文化」其實也是在大量的、不同文化的彼此干涉中產生的。

游智維不斷反推，「你認為的傳統不一定是那時候的傳統，你認為的傳統其實是那時候的創新。想要只維持傳統的人有沒有想過，他們以為的傳統其實也是在破壞曾經的現狀？」

放慢步調，感受時間

「部落不用提供內容，部落的一切都是內容。」部落文化的精微與寬宏，游智維有信心。風尚團隊的功課在於，如何把它們縫製成完善的行程體驗。

「我們做南迴企劃，對當地大多數業者來說，都是『快』的。」游智維與團隊因而學習放慢，不以執行企劃的框架前進，反而會去思考人與人在協作、互動中，可以得到什麼收穫，「我們會用另外的時間去培養與他們相處的速度⋯⋯應該說，我希望可以找到『一群人的速度』。」

讓旅行社、業者，帶著旅客在一起跋涉時間長河，速度慢的自然會跟上，速度快的也願意放慢腳步，看見更多風景。Emile 頭上亮起燈泡，「其實這也關乎我們到底是『解憂』還是『忘憂』。其實，我們希望來的人可以跟我們一起學習地方的步調。」

不過讓城市人鬆開齒輪與發條，還是有些難度。Emile 認為，這可以循序漸進地來。他們想過要發展除了旅行之外的產品，集結各異部落的特色工藝品與農產加工，放上平台展售。營利是其次，更期待能分階段說服消費者。這些工藝品可能是一個切入點，民眾想要深入了解製程，就願意放緩身心，下鄉體驗活動。

以琉璃珠工藝創作為特色的角琉璃，也看見這樣的消費者心態。他們起初想發展藝術創作，但畢竟其營收不固定，便嘗試販售燒製琉璃的體驗課程，亦嘗試了解定價策略，把琉璃串珠之美融入禮盒、精品，藝術與商業並不扞格。這讓游智維起了興致：「旅行社又該怎麼在商品、體驗活動裡，好好說明部落文化？」

線織屋主打排灣族獨特的傳統手工編織技法，羊角勾。羊角勾編出的織品質感輕盈，脫線也不易解體，但羊角勾編織困難又費時。「我想做一個體驗。不見得要真的要動手勾羊角勾，但可以去理解、去看部落裡的耆老怎麼勾。為什麼要用羊角？為什麼形成這樣的工藝？去聽耆老們講他們怎麼使用、講故事。」

「時間是無可取代的。」游智維心目中，只要空下時間，親自造訪這些文化，土地能帶來的禮讚，身體自然會記得。

他很相信，因為自己就是從中獲得無數饋贈之人：「我覺得我人生的問題，一直都在走入地方時『被解決』。我們能夠很快樂、活到現在，地方其實都源源不絕輸送養分。像我自己，創業十七年，很多人感覺創業後就再也沒有生活，但對我來講，創業開始後就再也沒有工作。」燈光亮著，游智維的表情如長夢初醒，環伺周圍的工作夥伴，「我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有什麼好抱怨的？」

【 南迴解憂大飯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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