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對我說:希望被捕的時候,有人記錄著──專訪周冠威《時代革命》

手足對我說:希望被捕的時候,有人記錄著──專訪周冠威《時代革命》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7.02.2022

《時代革命》問世以來,周冠威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大概是「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香港」,有人為他著急,也有人在他身上尋求殉道聖徒般的光輝。然而在整整一小時的專訪過程中,他幾乎不談論自己的勇氣——在獨裁政權大肆搜捕異見人士時,他只是選擇放下恐懼。儘管,在現場的他也曾因怖畏子彈而站在人群後方。

一個人被情緒包裹的時候,是沒有辦法向前進的。

他心中所想的前方是什麼樣子?他沒有正面回答,卻給了他大兒子的答案:當時六歲的兒子對他說,想要留下來,將香港變成美麗的香港。童言天真卻重擊心門,在我城陷落之際,還有人懷抱盼望,並且期待更多人加入。

且容我引述張懸曾在表演中說過的一段話:「我們今天需要的,不是一個站出來然後就去死的英雄,我們要停止覺得一個人好勇敢,而是你要相信多數人。多數人如果有同樣的意見,而且敢於發聲,你們就不是一個人。」

電影讓我們看見,香港人,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從後面走到前面的力量

BIOS monthly:《時代革命》於 2019 年 8 月份開拍,能否請你回顧反送中運動發生後,第一次拿起攝影機記錄現場時的心情?

周冠威(以下簡稱「周」):我第一次在現場拍攝是 8 月 31 號,那是在反送中運動裡面一個很關鍵的日子——那一天晚上,警察進到太子站裡面,可以說是無差別地攻擊市民。接著他們封鎖了地鐵站,不讓人進去,連記者都趕出去。

當時我卻沒有在太子站那邊。那天我第一次拿著攝影機到抗爭現場拍攝,拍了一整天後時間已經很晚了,搭地鐵回到家後才收到消息,原來在我搭的後幾班車發生黑警攻擊的事件。

聽到消息的當下忍不住心想,如果我遲一點回去就好了。

但我不是電視台,我沒車、我沒情報、沒其他人的配合,我怎麼知道哪裡有事情發生、我怎麼知道哪一個地方值得我去拍?再加上這場運動「Be Water」的特質,抗爭現場有好多個地點,甚至是同時間出現、不知道在哪邊的,根本無法固定在一個 location 拍。

最初我要求自己,要完整旁觀整場運動的前因後果,我希望所有事情都可以拍得到。但第一次現場拍攝的經驗落差太大,當下非常無助和不安,不知道怎麼辦。

Be Water
原為李小龍名言,後為香港反送中示威者奉為抗爭策略,即靈活變化、不拘於單一形式,如露水般集結於抗爭現場、再如水流動般於窄巷避逃的行事原則。

BIOS monthly:先前因為妻子懷孕的關係,你多半時間還是留在家中,所以這一天也是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你第一次實際走上前線。與保持距離地關注相比,實際身處在抗爭現場,最為直接的心情衝擊是什麼?

:在抗爭裡面有一些宣傳口號,比如我聽過「年輕人在現場為我們擋子彈,我們可不可以去罷工呢?」這樣的宣傳口號,很多都只停留在我自己的想像,但是當天我第一次在現場的時候,我真的 physically 在警察前面——「碰碰碰碰碰」,很多警察開槍,而那些年輕人真是在我的前面,好似要為我擋子彈。

身在現場讓我有好大的反應:為什麼你幫我頂?為什麼你們這些年輕人要幫我頂?這種感覺後來變成我的推動力——好!我有勇氣,我要踏前一步,我要去記錄你們,我不會再縮在後面。

其實第一天的時候,早上我還 keep 在人群後面,因為第一次去,我其實都沒夠膽。但那天晚上我越走越前面,那就是「有人為我擋子彈」的感受給我的衝擊。

IMAGE

《時代革命》導演 周冠威

BIOS monthly:依照國際慣例,記者在抗爭現場須穿上記者背心並持記者證,以避免警方攻擊,同時也必須保持中立,不可涉入抗爭。但也因此有許多身處前線的記者,都曾因為無法援助遭到攻擊的抗爭者而感到內疚。請問你在拍攝過程中是否也曾面對相似的困境?

:我一開始的內疚,也是我救不到他。

第一次到現場的時候,防暴警察突然衝出來,大家立刻兵荒馬亂地逃走,我見到很多手足被警察帶走,而留下來的人也被打了。那種感覺非常受傷,你見到前面的人被打,你想救他,但是你救不到。

雖然那次經驗讓我有一陣子非常內疚,但是我內心深處告訴自己要冷靜,用理智和意志跟自己講,OK,我記住我自己拿著一個攝影機,我的責任就是用我的理性構圖,用美學去壓抑自己的情感,好繼續專業地去工作。既然我的崗位是記錄者,對抗爭最好的幫助,就是去記錄那是我的責任,也是對前線手足的幫助、對真相的幫助。

所以我覺得不需要擔心會有什麼內疚感,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位置,反而如果你做不好一個理性的記錄者,你才需要內疚

IMAGE

BIOS monthly:請問你如何看待自己身為記錄者,與抗爭者之間的關係?

:其中一個受訪者跟我說過:「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想給你拍?因為我希望我被捕的時候,有人記錄著。

我聽到這個話的時候是很心塞的,因為我不想拍你被捕、我不想拍你被警察打——當然這在電影效果上可能很精彩,但是情感上我絕對不想。可是如果這件事不可避免的話,他希望我能拍到這個鏡頭,因為他已經有被捕的心理預備。

抗爭者無法求我去救他,他只求我記錄。這個抗爭者、受訪者與拍攝者的關係是很成熟的,當大家都清楚了解各自的角色身份後,就不會有什麼內疚感,或者讓其他不合當的情緒干擾我們的工作。

年輕人比中年人強勁,不是嗎?

BIOS monthly:在這場沒有面孔的抗爭中,你的記錄讓外人得以窺見運動當中的個體面貌。當初為何會想選擇人物跟訪的拍攝模式?而你又是如何找到這些受訪者的?

:有一次我走到前線的時候,突然有個蒙面示威者罵我,「你幹什麼在這個時候錄影?你是哪一家報館?」當下我突然很驚慌,我不是什麼傳媒,看起來也不是很像一個記者,我是一個紀錄片導演啊。我就答了一句:「我是《十年》的導演。」

十年
由郭臻《浮瓜》、黃飛鵬《冬蟬》、歐文傑《方言》、周冠威《自焚者》、伍嘉良《本地蛋》等五部短片集結而成,以預言的方式呈現香港民主及人權遭受威脅的處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說,但是這句話感覺很有用,因為他就用「我好像看過喔,感覺應該是同路人」那樣的親切,態度突然間一百八十度轉變,讓我繼續拍啦。

這件事讓我得以消化八三一那晚,拍不到很多事情的無助感。反而是藉由手足的鼓勵,發現原來我自己獨特的優勢,在於我能夠得到手足的信任,那不如我來跟著訪這些手足。

當我決定要跟訪人物的時候,朋友就介紹了一個前線的手足給我,當時我也就打蛇隨棍上啦,我說其實我不單只想拍一個人,因為我的計劃就是要呈現這個運動「無大台」的本質,所以我就跟對方說,可不可以介紹多一些你認識的人呢?

指香港示威者在反送中運動中去中心化的領導方式。因明確的領導中心容易遭到政府重點打擊,因此抗爭者轉而採取群眾自發形式,並透過新媒體平台串聯抗爭行動。

於是有一天,他帶了二十幾個手足跟我見面,聊完之後我們去吃宵夜,又聊了好幾個鐘頭,氣氛非常愉快。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想先建立好關係,所以沒有拍攝,純粹同他們了解、聊天。之後我就在這二十個手足裡面選了五個受訪者,開始跟著他們拍攝。

後來除了訪問這些蒙面的手足,我也盡量讓選人的方向涵蓋不同的年紀、不同的性別、不同的崗位。所以你會見到有一些在前線的手足,同時間也會有後勤,包括情報組啦家長車啦,因為我想在方方面面都有涵蓋。

IMAGE

BIOS monthly:在電影的受訪片段中,李怡感嘆年輕人投入運動的勇氣與靈活而自嘆不如,影片中也記錄了 11、14 歲的抗爭者,他們各自展現超乎年齡的成熟。透過鏡頭捕捉這些年輕人的身影,對你有什麼樣的啟發或觸動?

:我自己都預想不到,在訪問這些年輕人的時候,他們的成熟、他們的了解和勇氣——當然我知道他們很有勇氣啦,但在實際訪問的時候,你才知道他們的勇氣裡面有很深的內涵,和很多的深入了解:他們很了解政治、也很了解香港的局面。

但事後再想,年輕人的表現都是合理的,不應該覺得驚訝。他們現在身處資訊這麼蓬勃的年代,年輕人在網路上面很有自學的能力。有幾個大學生跟我說,他搞了一些什麼 telegram 啊、一些網路的東西,包括怎樣去隱藏身份,全部是自己學的,自己學會了之後接著就互相教大家。

那種本來完全不知道,但是為了目標而去學,這是年輕人的 energy 和能力才能做到的嘛!年輕人比中年人更加強勁,是不是嘛。

BIOS monthly:除了前線的勇武手足和後勤支援外,電影中亦邀請戴耀廷、何桂藍、李怡和林榮基等知名人士,各自分享對於反送中運動的理解與觀察。請問在人選上是否有特別的考量?為何不選擇完全是抗爭者的敘事角度?

:我希望除了這場運動「無大台」的本質之外,另一個我想呈現的角度,就是「豐富」。你可以說這個字眼好像不是很合當,但是我想到的是萬花筒,即是這場運動涵蓋的人、手法、那些畫面,都是很豐富的。這件事除了需要蒙面手足,其他人的參與也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首先需要一個可以講解整個運動的情況,而且有說服力的人,所以需要往學者的方向去找,於是我就找到時事評論員李怡先生啦、戴耀廷先生啦。

戴耀廷先生自己本身就是當年雨傘運動的搞手,我覺得在這個無大台的運動裡,找到之前香港運動的關鍵人物,其中是有一些呼應的。再加上他能夠很有說服力地解釋八〇年代中英聯合聲明、九七回歸等等的前因後果,雖然這些年輕人也都可以說,但效果難免弱一點。

至於何桂藍小姐在這場運動裡面的重要性,就是她拍攝的兩個片段:一是 19 年 7 月 1 號的立法會衝突,二是七二一元朗襲擊,她都親自經歷過。這兩天是反送中運動裡面很關鍵的事件,我覺得她是可以 fulfill 這兩個日子的重要見證者,因為她就在現場。

還有另一個在現場見證一切的,就是社工陳虹秀。對我來說,這些人都可以為整件事提供不同的角度。

BIOS monthly:從運動爆發以來,港府就不停地藉各種理由捉捕抗爭者,除了前線手足外,上述受訪者中包括何桂藍和戴耀廷等人,也都在民主派大搜捕中被捕,至今未能獲釋。請問當時在製作過程中,雙方是否會擔心電影的訪談內容成為政府秋後算帳的工具?

:現在的香港很悲哀啊。其實有很多我邀請的人,是因為恐懼、是因為避忌而不接受訪問,而確實現在我們都知道,電影中有兩位受訪者其實已經入獄了——當然,現在他們身在獄中的原因,不是因為受我訪問啦。但是在這個片子裡面出現的每一個人,的確都有這些考慮。其實包括勇武手足,我都會特別在剪接完之後先給他們看,確認已經盡力保守住他們的身份。

所以很感激所有的受訪者,包括戴耀廷、何桂藍、李怡先生,他們的勇氣都讓我都非常之感激。

IMAGE

我們的連結,是因為我們的傷痕

BIOS monthly:在最後「香港人」的章節當中,攝影機跟隨著港人的腳步來到台灣,也記錄下當時蔡英文當選總統的現場畫面。然而台港之間的關係牽扯歷史政治甚深,若非兩地人未必能立刻領會其中脈絡,當時為何會想將台灣的段落放入電影中?

周:我當時跟著手足到台灣之後才發現——蛤,這麼剛好?大選囉!那我就拍了台灣大選啦。

其實最初並沒有要特別拍台灣的意圖,只是在理工大學事件之後,有幾位手足立即流亡台灣,那我也就跟他們去到台灣。因為我拍這部電影的其中一個策略就是跟著手足,他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如果他們去加拿大我也會去加拿大的。

後來想想,台灣選舉放在電影裡也很合理,那個畫面好像是對照,也像是一種對參政的鼓勵和念想:台灣這麼多年爭取民主,現在終於有了大選,而我們香港仍然在爭取中。

如果再看遠一點點,好多個地方爭取民主、自由,都是經過很長的時間,這一刻好像還沒有一個正面的結果,但是我們繼續努力囉。

BIOS monthly:《時代革命》中訪問身處運動中的社工角色,而在其他反送中相關的影像記錄或創作中,亦可見到社工的身影,他們不只承擔和警察斡旋調停的作用,同時也在心理上保護抗爭者。在你的觀察中,社工、心理相關執業者,以及修護照顧心靈活動的人們,對於這個世代的香港有什麼樣的意義?

:其實也不是我刻意的設計,確實社工在反送中運動裡面擔任著很重要的角色,因為香港現在正面對的,就是一個集體創傷後遺症。當時梁繼平在立法會裡面,他拿下口罩說,「我們的連結是因為我們的傷痕。」承認各種創傷,我覺得是這場運動裡面很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單單去強調創傷又好片面啊,如果電影裡能有一個社工,就多一些面對創傷、梳理創傷,甚至可以療癒創傷的可能。

BIOS monthly:許多觀眾在看完《時代革命》之後,往往充滿憤怒的心情,包括片中一位抗爭者也提到,自己是藉由憤怒保持動力。同時卻也有另一位受訪者認為,光靠同理和憤怒,在這場運動中是走不長久的。在人人都必須面對伴隨創傷而來的憤怒時,請問你如何理解「憤怒」帶來的力量?

:如果是因為不公義而憤怒,那很合理啊,我覺得這種心情很值得去保存,因為如果對不公義都麻木的話,你怎麼去爭取公義呢?

但我覺得憤怒裡仍然需要一種積極的力量,能夠讓你盼望現在做的事是好的、是有將來的,於是你才會繼續做下去,而不只是單單靠憤怒去維持。

我希望觀眾看完《時代革命》之後,可以正確地梳理自己的情緒。拿我自己來說,我的感受裡有憤怒、有憂傷,但也有很多令我好感動的人性光輝,這一切不論正面或是負面的情緒,都需要認真面對和去體驗。

若只有單單一種情緒,我覺得會被情緒淹沒了,可能對你的生活、心理會有一點不好的影響。透過梳理,希望能夠將感受轉變成健康的心理,於是可以繼續前行。

IMAGE

對得住香港

BIOS monthly:大多數觀眾第一次認識《時代革命》,大多是因為電影在坎城影展的突襲式放映,也讓許多香港以來的觀眾首次看見此地發生的一切抗爭。可否請你分享當時入選坎城影展的心情?

:知道坎城入圍的時候,我當下的直覺只有三個字:我「對得住」。

另一方面我其實有點怕啦——「死啦,可能會被人捕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部片會不會受歡迎,所以其實心裡有很多矛盾的心情:如果這部片越來越出名,那我們就越危險,反而沒什麼人看的話,我就安全很多。

不過話說回來,第一時間的心情還是很寬慰的:我對得住給我錢拍這部紀錄片的人、我對得住答應陪我冒險,在電影裡面出現的受訪者、我對得住我自己。

我的願望是將香港的事發佈給全世界,那現在真的做到了,我完成了,我對得起人。

BIOS monthly:你的兩個孩子分別在雨傘運動和反送中運動中出世,可說是伴隨著香港的民主運動一同長大。請問在製作電影的過程中,家人曾給予你什麼樣的鼓勵和動力?

:其實這一路都很漫長,光是剪接就花了一年半左右,加上拍攝大概是兩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裡,尤其是《國安法》之後,我都常在想我需不需要帶一家人離開香港。尤其當身邊的朋友,甚至合作的夥伴也都離開了,你一定也會想啊!

有一次我和我的小孩聊天,那時候他六歲,他跟我說他有一個朋友移民到台灣,他好想念那個台灣的朋友。那我就打蛇隨棍上:「爸爸都有考慮過帶你和全家人移民台灣,如果我們一起去台灣你覺得怎麼樣啊?你都知道的啊,爸爸跟你說了這麼久,你知道香港政府現在有多爛、狀況多差,如果你走好不好啊?」

然後我的小孩想了一想說:「爸爸不要走啦,我們留在香港,將香港變成美麗的香港。

我很詫異他答得那麼好,這個答案其實也是我內心的呼喊:我想留在香港,我想留在香港繼續做一些對的事情。

但是我又接著挑戰他:「如果我留在香港,繼續拍這部《時代革命》的紀錄片,爸爸有可能會去坐牢,政府會叫警察來抓爸爸的,坐牢會有好長時間見不到爸爸的。你覺得爸爸應不應該繼續拍下去?」

他說:「香港政府看了爸爸拍的電影,會變成好政府。」

我想不是吧——香港政府、警察,會認錯會變好?這種看法很多人都覺得沒可能,但是小朋友就是這樣單純,他依然有滿滿的盼望。

我和孩子都是基督徒,我們都是充滿盼望的人。他說的這句話,「將香港變成美麗的香港」,我覺得現在已經成熟了,只要他仍然相信,那我就願意繼續去衝破一切,去面對現在的香港。

 

《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

 

 

 

 

 

 

 

 

作者|《時代革命》團隊
出版者|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2.02

 

#周冠威 #時代革命 #反送中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劭任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時代革命、春山出版
粵語逐字稿翻譯呂俊葳
責任編輯溫若涵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