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為只有我會這樣想」——不,還有坂元裕二:從《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談起
「第一次是 Suddenly,第二次是 Comedy,到了第三次,就成了 Fantasy。」
劇作家坂元裕二到底有多擅長寫押韻箴言?
從《離婚萬歲》一針見血的「結婚就是三個 D,打算、妥協、惰性」,到《四重奏》石破天驚的「人生有三種坡道,上坡道、下坡道、意想不到」。這回來到《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後稱《大豆田》),金句依舊不遲到。
故事開始,三度離婚的永久子(松隆子飾)在姪女婚宴上尷尬應酬,旁人口中的「田中永久子女士」、「佐藤永久子女士」、「中村永久子女士」,好死不死都是她。前議員父親調笑宣稱當過三次新娘的父親,還越當越上癮,飆出如上押韻感言,讓皮笑肉不笑的永久子只想原地蒸發。
孰料這還不夠,一場大雨澆散看好戲的群眾,永久子笑僵在原地,一旁還在讀高中的女兒大豆田唄卻突然以早熟口吻冒出一句,「不用在意別人怎麼看,我在健康成長呢。」只用一場戲,就讓觀眾的情緒峰迴路轉。寫出這個劇本的人,是僅憑信件內容就撐起一部另類小說《往復書簡 初戀與不倫》,將愛戀的低迴跌宕刻劃得淋漓盡致的坂元裕二。
19 歲出道的他,24 歲以現象級熱劇《東京愛情故事》聲名大噪。29 歲時曾暫離電視圈,直到 35 歲才下定決心以編劇為職業。從業三十餘年,坂元裕二累積的作品多達四十餘部。
無論是勾描都會男女愛戀的《離婚萬歲》《追憶潸然》,又或是直擊社會人性的《我們的教科書》《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我的超人媽媽》,還是取材自真實田調的《國稅局查案官》《馬賽克日本》,他的作品題材雖不盡相同,卻總有一以貫之的「坂元風格」流淌其中:人與人之間的曖昧羈絆、不言真心的多義對白、頻頻復現的書信寄語,當然,還有淡然卻「閃亮亮」的日常閒談。
繼《anone》後睽違三年重返 on 檔劇舞台,曾經的快手編劇坂元裕二如今已漸漸放慢寫作步調,讓人不禁好奇,已屆知命之年的他還想嘗試什麼樣的作品?
坂元裕二:敏銳的觀察家
新作《大豆田》找來《四重奏》的松隆子和松田龍平再續前緣,集結角田晃廣和岡田將生加入前夫行列,還有齋藤工、小田切讓輪番客串,堪稱黃金陣容。在出演《四重奏》時,松隆子曾因拍攝中途才知出演的角色身份虛假,大嘆「我正在演的是連續劇」。如果說演員與編劇對故事的交互激盪,是對「連續劇」這一媒材的最佳演繹,那麼坂元裕二無疑在本劇又做到了對連續劇本質的另一顛覆。
「這週發生了這些事⋯⋯現在起將詳細為您報導本週的事件。」
每集的開始,都由伊藤沙莉聲音客串的女性說書人為故事揭開序幕。劇中的永久子甚至時常打破第四道牆,對著觀眾直接報上劇名。而這樣的旁白劇透分明違背了該以情節引人入勝的連續劇規則,卻又同時帶著以「第三人稱視角」來吐槽角色的形式妙趣。
說書人旁白不時插敘劇中,或提示人物動作,或巧作內在揭露,更加放大了坂元裕二在閒談刻寫上的長才。那些殺死我們的都並不致命,生活中的大小爛事你我略懂略懂:櫥櫃裡滿到一打開就會傾洩而出的意麵條、永遠錯位的紗窗門、不知何時溜進鞋子的小石子、忽然被發現破洞的襪子、總是等不到的餐廳洗手間⋯⋯,永久子將前夫們喋喋不休的爭論自動切換成鳥叫聲,也像是自我催眠的日常修行——逃避可恥,但就是很有用。
坂元裕二以寥寥數筆就讓劇中角色變得無比鮮活,更叫人驚異於那些絮叨綿密的對白,到底雜揉進多少生活觀察?
我想起在他的另一部代表作《Mother》中,那個飽受虐待的小女孩憐南也有一個記錄喜歡東西的小本本:「旋轉的椅子、彎曲的斜坡、從澡堂傳出的聲音、與貓對視、鈴兒吃著爪子、踩著雪的聲音、夜空的雲、冰淇淋蘇打⋯⋯」憐南以稚嫩童音唸出本子上的這些寶物,宛如窒息的汪洋中讓她棲息的岸,一股溫暖的細流也直直淌進我們心底。
坂元裕二是不是也擁有這樣的本子呢?他曾笑說自己採用「便當寫作法」。即使專職劇本創作,他也依然保留著每天早上買菜和為孩子做便當的時間。作為創作者,坂元裕二有意識地使日常慣例不被動搖,或許也相當程度地守護了自己作品中的「寫實」。
他也曾經分享自己希望挖掘的故事是要「讓在某處的某個人認為『(我以為)會這樣思考的只有我』」,而他確實做到了。那些鋪散在他故事中、不易讓人覺察的幽微描刻,總能倏然挑動觀眾孤僻靈魂的私密一隅,讓我們在螢幕前忍不住手舞足蹈,由衷地感到共鳴。
獨立女性的變與不變
三年前,坂元裕二曾在專書《劇作家 坂元裕二》中寫下,想給松隆子寫一部愛情喜劇,演一位會默默削磨病人牙齒的、狡猾又可愛的牙醫。若真是如此,恐怕會與《離婚萬歲》裡神經質地向牙醫抱怨妻子的光生形成夢幻聯動。
當然這個臆想並未成真,《大豆田》確實是一齣愛情喜劇,但劇中的松隆子被設定成一位剛剛上任的建築公司社長,陷於管理與創意的兩難,既要在工作中認真扮演「被討厭」的角色,還要在生活中與三位前夫們諜對諜。
坂元裕二曾形容三角關係是人類在「溝通」這件事上所能達到的頂點,那麼一個女人與三位前夫剪不斷、理還亂的纏鬥,豈不是人類溝通的空前盛世?坂元裕二向來熱衷勾畫想法各異的男女彼此爭執的戲碼。就像在《四重奏》中,僅以「炸雞該不該加檸檬」,就能碰撞出兩男兩女的辯論火花。
這回在《大豆田》裡,他也以一場三男三女的包餃子戲,折射出三位「渣男」前夫的交際盲點,並讓他們在那一刻猛然領悟——雖然嘴上嫌棄,卻始終以行動包容他們的永久子,難道不是一人拿了三張「渣男卡」嗎?
雖然不似《問題餐廳》尖銳戳破男尊女卑的社會弊病,《大豆田》對獨立女性的建構同樣不遺餘力。以《東京愛情故事》中極富魅力的赤名莉香為始,如此吸引人的人物類型早已成了坂元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人物原型:即使缺乏陪伴,還是一個人成長得很好;即使會跌跤,也不依賴他人攙扶;即使被拒絕,也會大聲說出「要是錯過現在,你會後悔一輩子」;即使經常逞強,偶爾展現脆弱的一面也沒什麼不正常。
而在本劇中,我們依然可見源源不絕的提問,句句劍指性別傾斜的社會:為什麼女性不能穿著套頭衫就自信上街?為什麼女性在結婚以後只能被人們以「夫姓」記憶?當然,也依然有三次離婚的男人在永久子面前趾高氣昂地說:對我來說離婚是勳章,對妳來說卻是傷口。然後永久子不卑不亢地沈靜回擊:「離婚不算勳章,也不算傷口。」
人生中會遇上失敗,但沒有失敗的人生。如果說在《東京愛情故事》我們看到的是年輕女孩的果敢率真,那我們在《大豆田》裡,我們見證的則是成熟女性的通透堅韌。
夢回初心的人生慨嘆
*本段涉及情節走向
坂元裕二總是有意識地以「無法解決的問題」作為戲劇主題,並藉由書寫不斷辯證著解方。但《大豆田》的主題絕非是「女性獨活也很好」的搖旗吶喊,反倒是像帶著觀眾與永久子一起來到某個人生路口,在回視周身一切時,感知那些心中油然而生的困惑——
為何母親離世前,留下連女兒也解不開的人生密碼?病逝的社長怎麼會將自己推上高處不勝寒的位子?還有那些無法道別的「離去」:相伴長大的摯友猝然殞落;就連女兒也到了想離家獨立的年紀。為何三段有著美好開端的婚姻皆以離婚收場?短暫邂逅的關係也總是聚了又散?永久子不是沒有辦法一個人生活,但即便是這樣的她,還是會為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心累,會偶爾感到孤獨。
坂元裕二是執迷於描寫「瞬間」的編劇。一群人在覺悟後邁出步伐的瞬間、人在不順遂中遇見些微好事的片刻與人們在災難中稍作喘息的剎那。但與此同時,他也全心擁抱著那些曾經走過的歷程。不盡圓滿如《東京愛情故事》,莉香和完治還是帶著愛過的美好回憶,成為後來的他們;婚路坎坷若《大豆田》,永久子也依然會這般認真地說,人和人分手後總會留下些什麼。
雖然頻繁登場的客串角色多少讓《大豆田》的中後段情節趨於發散,三位前夫偶爾也像真空的工具人。雖然全劇看完,在我心中留下最深震撼的是永久子摯友綿來的驟逝,但《大豆田》全員「和解」的治癒收尾,仍可視為坂元裕二看待關係、看待世界的溫柔。而這一點溫柔,就像是在鞋子裡踩著碎石過來的。
如同英劇《倫敦生活》的故事脈絡,戲到終時像撥開女主角的內心,看見她放蕩不羈的日常中,滿是對故友與母親無處安放的思愁。永久子又何嘗不是在日復一日的瑣細日常裡,學習面對、放下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甚至奇異地覺得,《大豆田》彷彿就是當年那部改變坂元裕二一生的劇本處女作《Girl-Long-Skirt》的續延。
年少時的他曾發出「如果無法從事電影工作就去死」的狂言,讓身邊的大人憂心不已。他抱著一試的想法參與富士電視台青年劇本大賽,沒想到竟一舉獲獎,從此踏入電視圈。正是這部略帶青澀卻又衝撞狂放,以女高中生鈴子與友人的對話直搗青少年性愛觀的作品,早早奠下了坂元作品中的閒談基調。
劇本中曾有一段轉學生可南子對鈴子大膽告白的戲。但在上個世紀八〇年代的彼時,女女情愫還是曖昧莫能言、無法被清晰定義的情感。沒想到到了本世紀二〇年代的《大豆田》,外婆與錯過的摯愛一段親密往事,竟能被大豆田唄坦蕩地以「戀愛關係」相呼,光是這點就足以讓人在心中久久激盪。
而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回到故事的內核。《Girl-Long-Skirt》中無法確認自己心思的女主角鈴子,無力回應可南子的心意,最終也選擇與喜歡她的男孩維持著曖昧的關係。因為比起喜歡,她更害怕被人討厭。但《大豆田》的永久子,同樣在生活的挫敗中差點丟失了那些被愛的證據,最終卻能對那些向她說出「我們都很喜歡妳」的人表達由衷的感激。原來,能這麼被喜歡著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在坂元裕二的另一部名作《四重奏》中,他曾以「甜甜圈」來比喻音樂,因為有洞才是甜甜圈,而音樂本身就該是由缺少些什麼的人來演奏。在坂元裕二專書的後記中,他將自己比作「甜甜圈中間的那個孔」,因為受惠於與他相遇的這群人,才讓他被形塑成今天的他,得以確認自己的名字與歸屬。
這麼想來,《大豆田》其實像極了坂元裕二的生涯感謝之作。劇中那些百轉千迴的挫折與領悟,彷彿也是他身為一個創作者的自省與慨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