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地球的客人——《物種大樂團》:你的人生最後會留下什麼?
「所有美麗繁複的生命型態,都是從最簡單的起源演化而形成。」
這一句話,也許可以貫穿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2020 作品《物種大樂團》,經驗由小至大、開天到闢地、個人到族群、我到我們,的距離。編導王嘉明讀達爾文《物種起源》,費時兩小時又十分鐘說明文本內容,但與其說這是《物種起源》的導讀,更像一場同樂會,一個文本各自解讀,王嘉明將他作為一個讀者所知所悟,提問我從哪裡來?以及宇宙的誕生。
從鴿子到猿人進化圖,演員戴上思考帽就化身達爾文,說話的人講人類的史實、講文本,但場景是家庭的,常民家庭都有的一台電扇在投影裡轉,從機場港口標誌各種編號的集裝箱,運送演員轉場,箱裡有光,打開一面,劇場就開放了——
物種起源:原來是麻將
家庭根源祖字輩的阿公阿嬤談起身世,從咸豐來到民國、從台灣到香港,所謂「物種起源」在本齣戲探索的也是每個演員的來源,原來我們的世界已經不需要再多虛構故事,演員跨度十歲到六十一歲,光是台上演員們的家族史,就已足夠動聽。
舞台上的家庭場景是多造的,劇場人必備的椅子一字排開,有 IKEA 塑膠椅、紅椅頭、藤椅、辦桌椅。那種豐富性也是命題之一,界門綱目科屬種,樣子百百款,同樣是椅子,而戲從物種談到品種基因,戲裡再三搬弄八點檔裡遺產之爭的「父不詳」恐慌,藉由舞台劇表演、live 廣播放送。所謂父不詳,從小誰沒聽過父母說「你是路邊撿/抱來的」,好似我們活著都是上帝的遺腹子、母親的棄兒,活著有如孤兒失根。提示生而在世的孤獨感,也對話族裔之爭——我是台灣人/中國人/香港人/客家人/外省人/高雄人⋯⋯
其中出現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上的茶葉、檳榔與族群間的聯繫,也辯論高麗菜是不是外來種?從個人、家族、民族來到國家的鬥爭,劇團裡演員的族譜也是紛雜的,跟隨台灣這片土地的身世,在歷史與戰爭中不斷變異與交融的族群,以 live 麻將直播配上凱婷的 bass solo,笑稱演員「自摸到大拇指指紋都磨平」。人們投入、競爭、放炮、依存,那也是物種法則啊,明星三缺一、挑戰吧大神!《物種起源》談的是生命的隨機,演算出繁複結果、進而生成美麗的多樣態,原來是麻將。
只要有王嘉明的劇場,總是笑聲不斷,讓扮演達爾文的角色做棒式罵哭枵。他在國家戲劇院開玩笑說「看得到觀眾的便是陰陽眼」;在這個殿堂級舞台玩笑「國民黨是外來入侵種,跟歐陽娜娜一樣唷。」鑽研政治不正確的小縫反將一軍、領人會心一笑。有時候場內會有點像,菜市仔,群眾吆喝、拍手叫好。像是共賭一場麻將桌上的廝殺,誰胡了,都開心。
「反正,大家都是客人。」
整齣戲由生之發生、性之慾望、趨向死亡,因此談聚合,談離散,個人到族群,生命的離別、到一整個香港時代的殞落,從中國洗腦教育、到知曉六四革命,即便談論困難的題目,依然有可歌可泣處。
音樂會說話
「你們是不是有烤雞的音樂?」指向大象體操。
『那你有烤雞的演技嗎?』指向莫子儀。
第一幕時放進烤箱的烤雞,成了場末的重點之一,演員們與大象體操集體在舞台上手撕烤雞,體現所謂適者生存,也只是共存的一部份。整個戲劇院,安靜地只有咀嚼烤雞的聲音。為什麼?那也是戲要說的:
「時間會說話。」
時間是沉默,時間也是節奏,這次大象體操擔綱現場演奏,其中有改編、即興、重譯古典樂,又他們各自拿起其他配器:直笛、沙鈴、木吉他,讓舞台充滿點線律動成面的張力,像一張時而鬆弛時而緊繃的鼓皮,校準戲的剛柔。
樂團表演跟隨走戲也像說好一張完整的專輯概念,intro 以〈慶〉鼓點進, 連幕後幕前名單介紹都變得悅耳好看;舞台上演員扮鴿飛翔,吉他和弦隱隱在背景振翅。在表現「遷徙」段落, 凱婷演奏鋼琴〈Dream Like〉、與凱翔彈奏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最後一段舞台上集裝箱開關門,兩人在開關門之間接續換手彈琴 solo,是非常精彩且引人入勝的一段表演,除了搖滾樂,布拉姆斯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在戲裡很有存在感,開頭、中場與結尾反覆出現。在舒曼自殺的那一年,布拉姆斯創作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這首曲目在初發佈時評價慘烈,音符以駭浪樣洶湧而來,其中的悲憤與慾望表達也是布拉姆斯、舒曼、與克拉拉之間的愛慾,亦師亦敵亦友的暗示在戲裡也表露出人類之間的共存、互利、共生與競爭。
悠悠地沉澱於底,引導戲的動線。在故事表現達爾文之死後演奏〈身體〉轉場、談論生命蓬勃分支時以大象體操精彩的〈Finger〉配上演員們舞鬥的集體拳擊也好看。也許這種動作落點與貝斯間的彈性,是只有大象體操的節拍才能做到的,彈奏起來爽快,給舞台頓點、句號,行成起落分明的呼吸。
在中後段,大象體操團員們也越進入舞台,演奏的定位改變,融入演員群。有趣的是凱翔、凱婷與嘉欽也不限於彈奏。樂手不只是舞台的配器,他們還走進舞台,訴說自己的身世,走進舞台,大象體操既像表演,又像只是安放好自己,具體體現了王嘉明如何完整運用舞台上每一個元件與人,讓交織複雜的生命史唱成史詩。
另外在第五部從 50s 至現代性的服裝走秀配上現場表演的〈中途〉,像是奔向未來世界的伸展台,演員前衛的服裝設計又像觀看《JoJo 的奇妙冒險》;為戲創作的〈敬啟者〉成了大合唱的壯觀曲目,貝斯與小號同台飆戲也是過癮的;以〈D〉展開的鮭魚迴游、集體聚攏離散的隊伍排列、到激烈的性愛難分⋯⋯,大象體操以節奏體現彈性,視覺與聽覺上形成一場層次多變的享受。
台灣新說唱
我以為王嘉明談的和解是佛系的,但更像孫悟空大鬧天宮。他一直擅長玩時代的共時性,比如以潘越雲〈守著陽光守著你〉做復古回憶與饒舌的編曲拼接,在這次以音樂大量輔佐表演的舞台上,不可不提饒舌嘗試,對比《中國新說唱》《Show Me The Money》或許會被 diss 到一個不行,但由演員們的聲腔表演出來,也非常有劇場效果,在這次的劇場表演裡有許多歌唱說唱表演,演員用功與用力程度也是誠意十足的。其中特別喜愛崔台鎬說唱的口條,從他表演時自然且運用自如的聲音表現,到說唱時中氣抵出的憤怒和力量都體現出一個演員對自己聲音與身體的調度與操作越趨無痕。
他們自己寫的詞,trap 裡 flow 即便有些不整齊,但反叛意味與韻腳的表演性十足——對網路即時讚美文化提出異議,點讚、like、亲~您的五顆星評價,反覆刷著誰看過我的限時動態⋯⋯,直言怎麼了你累了杰倫也難聽了,對龐大的零工經濟提出疑問、痛恨付費才能零廣告的串流。
反省現代性產物的供過於求、刷存在感,皆是反覆回到戲內的提問,或演化、或進化、或滅絕,也對手不離機的生活狀態提出省思——再問我們為何存在?
畫面上從麻將到吃雞,反覆運用「直播」的即時性,特別強調瞬間的存在,而這些直播瞬間,生物落奪的痛苦沒有停止過,從生活到政治的——西藏蒙古的時代悲劇,香港被沉默的屍體。再從國家到個人——獨自吼叫與爬行、雙人擁抱又像鬥爭,愛之劇烈,死之詠嘆。
這正是我們活著的當代。
「我(們)還可以撐多久?我(們)還可以活多久?我(們)何時會滅絕?」
「你的人生最後會留下什麼?最後誰會記得我?」
在畫面的經營上也有驚人兩幕,一是紅色塑膠椅們騰空飛起,那好像 Pina Bausch《穆勒咖啡館》倒地或站立的椅子都飛起來了,只是那椅子是台灣在地的廉價塑膠椅,而唯一站立於舞台上的,是從小成長於歌仔戲世家的演員陳姝云,歌仔戲台前的紅椅頭圍繞著她,聽她訴說台灣歌仔戲班譜系,那也是一個壯闊的台灣切面了。
開場時,他們感謝大家冒著生命危險、疫情期間來感謝,最後結尾也是疫情式的,演員們紛紛以保鮮膜包裹、捆縛住別人的身體,背景響起經典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裡的曲目〈愛之死〉,這齣歌劇展現生之熱戀、死之崇高,人體以胚胎狀包裹進保鮮膜裡,新生且衰亡同在,彼時探勘新星球的太空人會再次登陸,每個人都是登入地球的客人。
配樂的高潮跟隨畫面,彷彿一切最美的,停在最熾熱的一瞬間。保鮮是封存,是記憶,是保鮮,是冷凍,防疫優先——也回扣到了集裝箱貨櫃屋的設定:生命的保藏,如地底琥珀,沉積越久,越是繁麗複雜,紋路越美,越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