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化仙,普天同慶——專訪倪瑞宏:親愛的觀眾們,我要來了

女鬼化仙,普天同慶——專訪倪瑞宏:親愛的觀眾們,我要來了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4.10.2020

「妳看我這個書封,本來有眼白反光,但我後來拿掉,我想說先不要開光。」《仙女日常奇緣》封面,是倪瑞宏亦人亦鬼的自畫像。

她從小看中國童話故事與仙女傳說長大,為了合理化自己的仙女理論去唸了三年的研究所,發表論文《螢光粉紅仙女救世之道》,後自費出版《螢光粉紅仙女成仙之路》。倪瑞宏常花光存款去做自己的東西,大費周章的裝置藝術,小至擋泥板。她筆下的仙女開枝散葉,畫廊、國際藝術村外,還跑到詹記麻辣火鍋店的牆磚上。

把倪瑞宏拉拔大的阿嬤是一個虔誠觀音信徒,阿嬤早死,「我扮演觀音,畫觀音,也是想要離她近一點。」在阿嬤的喪禮,她愛上靈堂擺設與怪力亂神,深信阿嬤老家有個異世界通道。從此她看宮廟的轎子,神明祝壽用的燈,都像被招魂。冥冥之中有仙女指引,倪瑞宏去參加天后宮舉辦的仙女選拔賽,成為該比賽的第八名仙女。

「在稱讚人家仙的時候,其實也在說對方不太像人類,人類會有暗沉會有毛孔會曬黑,只有非人才會像仙⋯⋯我恍然大悟,對,我就是喜歡這種非人非鬼的存在。」她說高雄路邊有個小仙女廟,供奉來路不明死去的女子,照片裡小仙女廟張燈結綵,霓虹 LED 大肆閃爍。仙既有中華好媳婦的外表,又在聊齋裡半夜偷闖孤獨男子的空房;仙,是被神格化的孤魂野鬼,也是擁有法力卻在人間受苦贖罪的女子。

觸犯天庭,下凡修煉——畫仙女在人間,在酒店,在交友軟體裡面,在善男信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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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塵的女子啊

為研究蓬萊仙台,倪瑞宏跑去長輩群聚的統戰團,中國統戰聚會的餐桌、盤飾,在她眼裡很有趣;崩潰地失戀完一場後,她去酒店上班,打扮著妖嬌的模樣,陪人客搖來搖去,也產出一系列酒店女服務員創作。「我一直對我們社會對某些團體的偏見很好奇,想看看他們真的如我們想像的嗎?」

倪瑞宏不只畫仙女,現實中也做各種扮演,扮觀世音,扮辣台妹,對她來說異曲同工:「我有一群很愛變裝的朋友,我們喜歡很快地轉換身份,想像另外一個人生⋯⋯」

她喜愛的女子有共同特質,比如許曉丹、黑木香、或是她過去在酒店認識的好友,她們透過性表達自我,不害怕慾望刺人。許曉丹曾以裸體衝破國民黨國旗,以妨害風化罪被移送法辦,年輕時她非常喜愛畫裸體自畫像,倪瑞宏也畫過致敬作品:「我很喜歡看女藝術家的自畫像,看她們如何展現自己,如何告訴大家——『我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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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自己前陣子去許曉丹的畫展,阿姨們在開幕唱卡拉 OK,整個畫廊彷彿是阿姨的廣場舞舞台,畫展中許曉丹不再畫裸體,多是描繪貴婦生活景況,因此倪瑞宏也懷疑女性藝術家步入家庭後的創作能量是否也會被家庭收編。

倪瑞宏常揚言以中華好媳婦為志,她幻想即便作為人婦,結婚生小孩還是不能耽誤創作。那這樣真能當中華好媳婦嗎?

倪瑞宏探索過去兩性暢銷作家女王的作品,畫上流女子修羅場,曖昧闡述愛金愛包的當代女子圖鑑,那也是她幻想過的躋身之處:「我就是⋯⋯想去又沒很想去的狀態,我有想過我的人生好像可以因此獲得很多好處,就算婦女團體或性別團體跟我們說不要照著父權社會給我們的範本,但不照這個會過得有點辛苦⋯⋯我好像成為共犯,但又樂在其中。」一面是針砭,一面又是真相,她坦誠自己平凡的慾望,因而更能在平凡文本裡找到新觀點,比如從女王作品看那個時代與空間流行的戀愛對象、他們去什麼地方約會,從物質遊樂園一路畫到交友軟體奇觀。

去年韓國瑜愛情產業鍊在青年社群裡被 diss 到一個不行,倪瑞宏說:「朋友都在嘲笑瓊瑤去站台,但我沒看過瓊瑤的作品我沒有辦法嘲笑她啊,我必須要了解她⋯⋯」看瓊瑤自傳再看《窗外》《煙雨濛濛》《水雲間》,她直呼:「好厲害!」倪瑞宏描繪瓊瑤裡的壞女人,獨坐空閨,看來自在:「《水雲間》裡那個女配角(汪子璇)明明就有一個老公,但是她都不回家,每天跟一群畫家混在一起,同時有三個男生喜歡那個女配角,但她誰也不想選。」那女主角怎樣呢?「傻白甜很沒用,我就覺得⋯⋯快點去找工作啦!很生氣欸,整天想戀愛都不工作。」

汪子璇左右逢迎、打情罵俏,懷孕後眾男人相爭「這是我的種」,汪子璇大愛地說「沒關係~你們都是這個小孩的爸爸」,「我覺得這很好欸,她說她不屬於任何人,她是大家的,實在太瘋了!」反派角色有道德上的瑕疵,還不屑當下時境的價值觀:「我覺得這很迷人,她們就是破壞價值觀的人,去搶別人男友、陷害別人,我比較欣賞這種女生。」但這種放蕩而神秘的女子都沒有插畫,書封永遠是美美乖乖的女主角,倪瑞宏憤而畫下。

還好我們有女鬼化仙,去敲男子空閨,可謂性解放前緣。神神怪怪,汪子璇,九天玄女,觀世音菩薩,她都感恩讚嘆。

老師請借過

倪瑞宏從小就被送去學各種樂器,從鋼琴到朱宗慶打擊,不時去看打擊表演看到睡著,去彈鋼琴也睡在琴鍵上,學跳舞時永遠跟不上大家。

直到她去上黏土班,發現自己黏土捏得好,國中考美術班後一路進入台灣美術教育系統。媽媽是藝術史學者,她從小跟著媽媽泡在美術館跟博物館,一起看阿莫多瓦,家裡的藏書翻開就是一整個當代裝置藝術圖庫:「小時候看到覺得好猛喔,怎麼可以做成這樣。」

在美術教育體系裡,她並不快樂。她很喜歡爭辯,老師討厭她:「我青春期過得很不快樂,一個自以為是貴族的學校!但其實大家都不知道在幹嘛⋯⋯」淡江中學服儀規定嚴格,冬天只能圍黑白圍巾:「冬天時我故意圍一個黑白相間、還有小綿羊圖案的圍巾去,老師覺得我在反抗,她就拉我的圍巾!我更不爽。」學生每週會去做禮拜,教官看到老師不在,倪瑞宏就舉手說「老師在教室吃早餐」。她整個中學時光都在被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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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倪瑞宏常質問老師:「為什麼我們要重複做一樣的事情?」畫靜物跟石膏像畫到生無可戀,最後還只畫照片裡的靜物。老師說,「啊術科考試就這樣考啊你想怎樣?」

倪瑞宏到南藝大後學的是材質與創作,她形容大三「被車撞」後「世界不一樣了」。「被撞完後我無法走路,外表有一些傷殘,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很痛苦,對人際關係很絕望,我開始不想管其他人在幹嘛⋯⋯很陷入自己的狀態。」獨自在宿舍畫自己的怪東西,天眼開:「這個世界怎麼這麼迷人~~~我沒有用藥,但是我好快樂欸。」

本來她都在陶板上作畫,但因為跟老師吵架、不想看到老師,就沒再去做陶。「大學本來就是以材料出發的訓練,我喜歡從一個空間開始想像要畫什麼,最終目的還是希望可以做出一個空間。」空間感的嘗試一直到如今,倪瑞宏很喜歡做長卷軸畫,在紙面上拉出多層次空間,捲軸裡有劇情發展,畫林森北場景的《女服務員圖》《女服務員系列》、聚焦城市爛約會的《台北・台北 1》、裝置燈箱《蓬萊仙山辦事處:仙女燈箱改良一代》⋯⋯,那也是一捲捲《清明上河圖》台北物語版了,「我想研究這種介於插畫跟純繪畫之間的敘事畫,可以讓大家看很久,觀者隨時可以從每個地方進去。」

比起理所當然的畫布,她選擇在餅乾紙盒上作畫,其中她最愛麥片盒子的尺寸,攤開西卡紙材質的紙盒,有工業壓模痕跡,混有雜質的再生紙面:「我好喜歡!從小就愛書的摺痕,瘋狂把我家書的摺痕都摺過一遍,還有米線也好喜歡,精準的裁切很迷人。紙盒都是用回收材質的,粗粗的有顆粒感,我畫時膚色的部分都保留紙的質感,我覺得皮膚色很噁心,紙的顏色本來就很美。」

那時候就是在遊樂:「做了很多紙盒實驗,兩片疊一起之類的,或是玩色紙剪貼。創作就是這麼好!學院裡一直教怎麼做,創作要怎麼教⋯⋯要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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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仙山辦事處 系列一》圖片來源:倪瑞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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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服務員圖》圖片來源:倪瑞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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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結婚那天》(靈感來自兩性作家女王)圖片來源:倪瑞宏。

最後都沒有

除了喜愛廢物利用,倪瑞宏也深受台台的元素吸引。台灣墓冢磁磚上面常有董永與仙女相愛,構圖跟顏色在她眼裡都很有風味。仙姑畫的符咒、拜仙女用的供品,都是靈感發跡處。她從台南民藝社花燈工廠裡拾獲靈感,民俗裡假神偶的身體結構結合女王「愛自己」的佈道,做出以全世界最痴怨的女子「美如」為中心的失落花園《愛自己:放手的智慧》。有北韓色彩風格的小橋落在北美館個展《我以為我很特別》。有人評價她做的是台式壞品味,可是這些崩壞在她眼中是最好的。

《善良書生圖》主軸摩登男子的繪畫裡卻出現突兀的鳥類與魚類:「在一個正經的狀況有一個鳥或家禽出現就會覺得很幽默,這些男子本來應該雄赳赳氣昂昂,我給他放隻鴨瞬間好笑!」

平常她很愛拍攝醜鴨子與醜鳥,會有很多男子形象的靈感也是因為「喜歡在網路上存一些很 low 的男子照片」。她也是《馬男波傑克》與《膽小狗英雄》粉絲,喜歡擬人化的動物,因此作品裡常出現馬頭/牛頭人身,人的「動物性」在她的世界觀裡更生猛。

倪瑞宏習慣在社群裡開別人的個人檔案,把網友當素材,「我發現⋯⋯欸我的粉絲好像都有點憂鬱⋯⋯跟⋯⋯缺愛。可能有一陣子我也是嚴重缺愛的少女。」

失戀後跑去酒店上班,經歷一段交友軟體迷茫,她在被爽約後驚醒,開始重拾許多工作計劃:「還去考了汽車駕照!一切超級正向,強迫自己好起來。」當時她也經歷因畫了金曲過場動畫被大肆注意,還接受訪問,親戚都知道她愛到卡慘死。「但是那時我好混亂,我真的很憂鬱⋯⋯又很需要被認同。」缺愛時期因「拜月老也沒用,拜完桃花更瞎」產生「招桃花手冊」,後來在北美館舉辦《我以為我很特別》,這個櫥窗概念的裝置也算是她悲愛的終結——

「我想做小橋流水涼亭,跟一個情人雅座,想到我很喜歡在博物館裡、或是包裝玩具的箱子、魚缸造景,有點櫥窗感的東西,就做了一個劇場式的,小小的盒子塞了很多東西。」是鵲橋也是奈何橋,古典橋上人鬼相遇,擦身而過,情人雅座短暫親密,那一個小小盒子裡的東西,都曾經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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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很特別》設計圖,圖片來源:倪瑞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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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很特別》 ,攝影師:任慕懷 (muhuai)。

親密關係的黑洞被變裝重組,居然也成了幽默風景。也許來自倪瑞宏愛的邪典電影:「《冥王星早餐》《黃色潛水艇》《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這種奇幻的,我也很喜歡衰敗,最後一切都沒有的東西。」

她看起來瘋,但其實我們所見她身上的元素也是她拼貼出來、凡間的願望。

「我沒有想當業餘藝術家,最好就是要去威尼斯雙年展,我想要我的東西有學術價值,人家說我插畫可愛無法滿足我。」所以她去報名駐村,有意識地規劃:「觀察圈內人在做什麼,發現裡面有很多規則。我以前去一個畫廊,那時已經辦過個展,結果發現大家都不認識我⋯⋯不行,我一定要讓別人想過來跟我講話。」

那些看似瘋狂的行動,既是她的好奇,也是她的努力:「我就規劃自己去參加仙女比賽,或去唸個研究所,本來大學畢業想繼續玩下去,但發現不行,想要一邊遊樂一邊製造話題。」她很愛畫供桌上的光明燈,畫作裡充滿或仙黃或正紅的祭祀燈泡,前途自己點亮,改運祈福,佛法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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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瑞宏家住在安坑深山,為了要放自己產製出來的大型裝置,另外租了一個貨櫃。她說:「我有時候滿想丟掉那些垃圾,但不知道未來是不是哪個重要策展會說要展?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心情不好我就聯絡清潔隊把那些載走,人生就輕鬆了,重新開始。」

明明前腳說要丟掉,後腳又踏入創作綺想:「我們為了幻象製造這麼多垃圾,但是那個當下又這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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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日常奇緣》

 

 

 

 

 

 

 

 

作者|倪瑞宏
出版者|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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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姿穎 Abby Lee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攝影湯詠茹 Deer Deer Tang
場地協力Chicaca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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