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血觀音》唱到饒舌,專訪楊秀卿──咱台灣的文化佇遮|收錄於《野 yeah》

從《血觀音》唱到饒舌,專訪楊秀卿──咱台灣的文化佇遮|收錄於《野 yeah》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30.12.2019

編按:編輯部於 2019 年時《野yeah》特刊專訪楊秀卿,當時僅刊出節錄版。2022 年因悼念楊秀卿辭世,調整為全文刊出。

磚瓦矮房的大埕外,茶几偶爾充作麻將桌、堆疊的舊貨老物,圍欄外有野生小貓在草叢間定睛著看。楊秀卿老伴死後,與兒子住在這裡,她從屋內拾階而下,指尖代替雙眼,觸摸出向前的路徑。穿戴她招牌的墨鏡與旗袍,今天也是鬥陣唸歌的日子。

走唱的人

楊秀卿細漢學唸歌,師承同為養女的姊姊,江湖上人稱金鳳姊。金鳳姊在前面彈琴,楊秀卿後頭環抱,自小失明的她跟隨姊姊的指頭,一個音一個音撥弄,學著月琴。彈不好時,養母會用筷子夾她的指關節,夾完之後繼續練琴。楊秀卿的指關節看起來強壯,撥弦彈琴都很精實。

這樣的苦楚,也種植在楊秀卿的心裡。她說:「以前人家,晚上無聊都坐在門口聊天,男的會看字,歌仔簿就拿來唸,女的也在旁邊唱,有的比較心軟的,聽一聽也會流眼淚。」楊秀卿唱著唱著也哭:「想到那個主角可憐,像我學歌學不會被打,心裡苦。」

打得越用力,越是揠苗助長。但是一次重病成了她學習的轉捩點。小時候因為失明,楊秀卿花錢請人牽扶她走過酒樓廟口、大街小巷,經常跌倒受傷。最嚴重的一次腿傷,卻不是跌倒,而是腿長疔子,延誤治療,最後住院了好久。終於不用天天學琴,反而她開始認真想著唸歌的詞與細節,出院後智能就通了。早期路邊隨處都有人邀請唸歌,大戶人家稻埕前圈一線就是舞台,三五戶人家一人出三五塊,楊秀卿的一場場表演就開始了。

我腹內的詩

「有人問我,阿桑你這個要唸到何時退休?我說唸到我不能開嘴就退休。」

嘴是楊秀卿的吃飯工具,她可以十秒唸完約八句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隨口捻來〈大明節孝歌〉,flow 比許多饒舌歌手更暢快。張嘴不斷有詞吐出,她訪談間也不時唸唱曲調。唸歌,一首四句,一句七個字,一個故事通常都有兩三百首,她一路背到老,背到成為「腹內」。腹內是傳統江湖賣藝人的功夫,沒有教條與理論,技藝是時光與經驗的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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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卿說,唸歌原來是「死歌變活歌」,有些詞忘了,一秒內趕緊想一個「合的」補進去,韻腳詞義都到了,歌也活了。

「以前錄音一天錄十個多小時,錄到不能吃飯,喉嚨只能吞稀飯,愛錢啦,死好。」楊秀卿調侃自己貪財,其實,是為了全家大小的生計。全盛時期,全台灣五十三家電臺一同播放她的說唱。她是靠天賞飯吃的人,後期,唸歌文化式微,也只有零星幾個人繼續靠這生活,楊秀卿跟自己的表演團也是截長補短,偏偏許多補助審查以為唸歌只有一人,頂多就是補助三兩萬,可是來到大場地,一個唸歌師傅仙仔跟一個歌仔戲班是同樣的費用,她也是得自掏腰包。問她為什麼賠錢做?「啊就欲失傳啊,無是欲安怎⋯⋯」

其實,她一直都是逆來順受,歡喜做。年輕時楊秀卿也常去家家戶戶賣藥,有時風雨一來客人鳥獸散、新娘車經過把人吸引走看熱鬧,她一趟車錢住宿錢就沒了。也有時走唱到宜蘭、泰山,賣藥賣到一半進廣告,團主賣藥「吃碰風飽脹烙賽打噴嚏,中暑吐嗽烙」,觀眾一下買光,只因想聽楊秀卿繼續唸唱。

繼續唸下去

楊秀卿唸歌超過七十年,她改良為「口白歌仔」,一人分飾多角:「以前小旦小生老生小孩都可以。現在不能裝小孩,小孩聲音細嫩,我的聲音都像破銅鑼。」她也加入襯字成為「雜唸仔」,長短句與節數不一,按照楊秀卿的創作更自由生成。自楊秀卿一鳴驚人地在《血觀音》裡唸出口氣十足的歌本後,她陸續與許多新秀合作,上過吳宗憲的節目跟人人有功練的胖克兄弟表演,也與李英宏 feature 過,這些表演形式她通常唱勸世歌——即款个歌真稀罕,勸人做好在世間,一聲令下,沒有人不想聽楊秀卿爽脆豪壯的勸善。

楊秀卿也幫神明編歌,有廟會活動時,她唱給媽祖聽。今年國家人權博物館委託楊秀卿為二二八做歌。她經歷過那時代,記得當時的「土匪兵」亂來:「把他們綁起來,槍聲響響,再丟去海底,好像在埋死豬死狗一樣。」她又想到:「以前我們有一個眼睛看無,嘛是唸歌的,有人跟她老公說,你老婆明天天亮再來帶。她老公不要就會被槍斃啊。就帶回去過一晚,天亮六點半再去帶人。」

古早時代,有錢辦生沒錢辦死,她就對著時代的恐怖,與藝生組成的微笑唸歌團,演繹出特別編寫的言論自由日唸歌,彈唱受難者的生命故事。

「我少年唸歌是為生活,呷老唸歌是為文化。」

「一堆唸歌的都死了,回去蘇州賣鴨蛋了,我再不教,都要絕種了。」

一路上,楊秀卿許多唸歌的朋友改去做按摩,許多仙仔怕功夫被學走「蓋步」:「一人蓋一步,藏到都沒步。」楊秀卿說,很多年輕人來也是「沒心肝要學」,只是看個趣味。但是她心裡期待英雄年年出,她說最喜歡教夫妻一對手,一手月琴一手大廣弦,琴瑟和鳴。以前楊秀卿的先生「王祿仔仙」也與她相戀相愛結婚生子,一邊學習大廣弦,兩人成了一對手,賣藥走江湖。她心裡有一個畫面:大埕裡一男一女彈唱,拉琴說古,老老少少圍繞,情意使然,也會聽到淚流滿面。畫面外頭,對我們說著話的楊秀卿嗓子早啞了。

 

【後記】

楊秀卿在《血觀音》一手月琴彈唱,她的藝生儲見智拉大廣弦,唸歌作為電影的串場,冥府說唱彷彿紅塵之外,讓電影更深沉。楊秀卿身為說唱表演藝術家,一心想將唸歌文化傳承,藝生組成「微笑唸歌團」讓式微的唸歌有更多被看見、站上舞台的機會。她心胸遼闊,也常被人請託、與年輕創作者合作。雖然她口中說:「我嘛毋知,他們就講做戲,我就插唸歌作陪。」

其實每次楊秀卿對外合作,都由藝生儲見智接洽,可是她也不是什麼案子都接,儲見智說:「老師很挑,我常常會跟她溝通很久,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我們才會開始。」

BIOS monthly 在訪問現場親眼見證楊秀卿的唸歌厚底子,感覺到傳統文化的爆發力,決定邀請她參與錄製實體刊物《野 yeah》形象片配樂,獨立樂團大象體操的凱婷聽聞任務,二話不說接下,也在 Vocal 與配器混合的限制內完成了充滿實驗性的創作。

「咱台灣的文化,就是——可比野草浡穎,竄出石縫,自然生長湠規欉。空氣水分,自然是天賜送,到時若開花,自然會清芳。 」

楊秀卿講起自己曾活過的:「我們那個時代,總統市長要投票,抓著你的手,強制你要投誰欸,我們那時候很笨啊。」她感嘆,幸好我們都活在更自由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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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生儲見智、楊秀卿、藝生林恬安。

 

本文收錄於野 yeah

 

 

 

 

 

 

#唸歌 #台灣文化 #楊秀卿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攝影洪以樺 Chair 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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