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週 2014】籠中金鳥──側寫蕭紅

作者香港週 2014

日期06.10.2014

1940 年，蕭紅初抵香港。

蕭紅出生於東北黑龍江省呼蘭河畔的一個地主家庭，母親早逝，童年多半繞著溫厚的祖父打轉，黑龍江僻寒、冬日漫長，一年約有四、五個月飄著鵝毛似的大雪，偶爾伯父會來給她講幾篇書，但寂寞卻如驅也驅不去的冰雪般滲入她敏銳早慧的靈魂，為蕭紅的一生與寫作鋪上一層陰影。

十六歲時她進入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就讀，時由孔煥書辦學，日常服儀舉止的規範還服膺於傳統價值，但課室裡的老師們卻倡導新式辦學理念。在學校裡，蕭紅展露了她對繪畫的天份和愛好，並大量閱讀中外文學，前者如魯迅和郁達夫，後者如莎士比亞同歌德，閱讀帶來的啟蒙使她在心靈上逐漸擺脫家中暴烈陰暗的父親，意識到女性背負著諸多桎梏。讀書以外，她踴躍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反日，反蘇，跟著人群喊口號示威的少女未必全然領悟這是怎麼一回事，但那股與生俱來的天真反叛之氣卻不覺流露。

反叛同樣展現在她的感情世界上──家中原給她訂了一門相稱的親事，起初蕭紅並未特別抗拒，但隨著認識到未婚夫染上抽大煙等不良習氣，兼且一心懷抱到北京繼續升學夢，幾次爭吵無效後，她便毅然離家逃婚，隻身赴北京讀書。此舉所引發的憤怒可想而知，張家立刻斷其金援以逼迫她回哈爾濱完婚，她回去了，跟男人在旅館同居，懷了孕。

旅館費成為壓垮蕭紅的最後一根稻草，為抵債務，旅館老闆揚言將她賣去妓院，她不得不向外求援──她要自尊，當然，可是她更要活下去，命在旦夕也顧不得什麼自尊了──她投書《國際協報》，一份曾刊登過她詩作的報紙求助，該報編輯蕭軍前來探視，兩人竟一見鍾情，立刻墜入狂戀。

同蕭軍的狂戀幾乎將她燃燒殆盡，兩人合寫《跋涉》，蕭紅另獨立完成《生死場》及《商世街》等作品。《生死場》受魯迅大力推崇，並編入《奴隸叢書》，魯迅親自為其作序，讚美蕭紅才華洋溢，兼具「女性的細緻」和「越軌的筆致」，極有望成為丁玲的後繼者，登時讓她身價翻漲，一躍與張愛玲、呂碧城、石評梅並列民國四大才女。藉魯迅引介提攜下，她與蕭軍很快地打入上海文壇，竄紅雖對經濟稍有挹注，卻也導致二蕭磨擦不斷，為緩解兩人之間的矛盾蕭紅一度遠走日本，在隔海寄給蕭軍的信中殷殷問候飲食起居，談文論藝，兩年後卻仍黯然分手。

那捆厚厚的越洋信扎中有一封她寫：「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好不容易暫時免於諸多綑綁─關係的、禮教的、輿論的，就連女性身份伴隨而來的種種不公似乎亦減輕不少─還逃不出命運或其他更巨大的羅網，但這一刻，身在籠中亦得片刻寧靜。

好時光沒有持續太久，1937 年中日交戰，砲火流彈四射，人們像樹林中一窩驚弓之鳥，亂蓬蓬的，隨時遭遇不可知的橫死與倖存，嗒嗒撲著翅卻不知往哪裡飛去。煙硝四起，她先赴重慶避難，後與端木蕻良同赴香港，蟄居於尖沙咀樂道8號一處小閣樓中繼續寫作。閣樓外糧價節節上漲，世事動盪倉皇，閣樓內，歷盡情路坎坷、冷眼熱腸的蕭紅撐著病體，獨自潛入記憶長河追索她童年的呼蘭河小城─她曾為了自由掙脫的小城此刻卻反過來為她帶來最深的慰藉。

現實的籠子會因人生轉折而改異，精神的籠子卻始終在那裡。小城是蕭紅精神上的籠子，她受困其中，不甘卻不得不為籠中之鳥。

這不會減損蕭紅的價值，她堅忍又煥發的形象早已使新青年們激盪不已，於香港完成的《呼蘭河傳》極受後來的夏志清、葛浩文等肯定。此書出版後不久，蕭紅就病逝於一處臨時醫務站，她可能想過回呼蘭城，但她不曾想過，一生漂泊卻長留於香港，骨灰一半埋於淺水灣（後遷往廣州銀河公墓）一半埋於聖士提反女子中學。

另一封給蕭軍的越洋信裡，蕭紅說「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亂世中誰非如此？她卻仍鼓其餘力關懷勞動者的艱難處境，對女性悲慘宿命發出慨嘆，並率先徒手闢出一點縫隙，任性叛逆，不計犧牲──飛蛾撲火嗎？或許，但真金不也是火煉出來的嗎。

今年十月，由許鞍華執導、湯唯主演，描述蕭紅故事的電影－《黃金時代》在香港及中國大陸上映。去年三月，在香港登場即廣受好評的三幕室內歌劇《蕭紅》，則將於今秋在台北中山堂重現。該劇由陳慶恩作曲、才華洋溢年青女劇作家意珩編劇、著名編舞家黎海寧執導，以及被美國傳媒譽為「令人矚目的指揮奇才」廖國敏擔任指揮。《蕭紅》以十二人的小編制樂隊奏詠她的生命經歷，並選用女高音詮釋蕭紅剛柔並濟的風采；劇本以普通話演唱，字句上費過一番功夫，務使普通話的聲韻特色與旋律相符。編曲則納入笙、二胡等中樂樂器，並為要角配以專屬伴奏樂器，令戲劇和音樂兩者環環相扣。《蕭紅》的三幕故事扣人心弦，分別以「出閣和逃婚」、「生與死」、「流落同歸鄉」的反差增添戲劇張力，凸顯這位女文學家的傳奇性格。

蕭紅倔強，抑鬱，不羈放縱愛自由，一旦得著了自由又頗感不慣，既愛又怕，矛盾叢生。「什麼最痛苦？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痛苦是可預期的，黃金時代轉眼即逝，籠中金鳥卻還在唱，她的歌聲將不斷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