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神見廢墟,專訪姚瑞中:藝術家只是個信差
我寄出邀訪信 15 分鐘後,就收到姚瑞中回信。看過訪綱,他簡單在信裡回:「有機會跟我們一起去爬山便知了」,順便提到後天要帶學生走五寮尖,要不要一起去?
我們沒去,但當天晚上收到他傳來的照片,附帶一句「幸好你們沒去!」。那不是林蔭漫步,而是手腳併用、需要垂吊的崎嶇山路。訪問時他說那天迷路到天黑,人煙滅絕之境突然遇到一個拿著水果刀的老先生指路,才順利找到方向:「我就覺得很奇怪, 深山裡出來一位阿伯,這個人可能是土地公⋯⋯,我說不上來。」
山裡彷彿有神秘力量一直牽引著他。即使撞牆,山裡依然有路:「我常常不知道明天、下禮拜或下個月要幹嘛?就常常在工作室發呆。通常就會去爬山,走一走就會想到要做什麼了。」他也把這當成可以傳授給學生的心法:「這學期都在爬山。不只去走山、還去看了很多廟。走一趟身心比較舒暢,知道土地和自己的關係,會變得不一樣,心靈感受會打開。」
1992 年,還沒從美術系畢業的姚瑞中以《介入》拿下台北攝影新人獎首獎,就是在雪山七卡山莊拍的。山不只一次給他靈感:「有次爬山因為尿急,就在玉山頂上于右任銅像那邊尿尿。尿完我就想,欸我在最高的地方尿了!那我就可以在東南西北尿啦!」他研讀台灣四百年史,選擇被六個民族登陸的六個地點,裸身撒尿占地盤,並在雄獅美術雜誌宣佈「佔領全台」。1994 年這件作品《本土佔領行動》後來代表台灣參加 1997 年威尼斯雙年展。那一年,姚瑞中才 28 歲。
上:1992 年在七卡山莊拍的《介入》獲得首屆台北攝影新人獎。 左下:1994 年三月雄獅美術廣告頁;右下:1994 年《本土佔領行動》。 |
廢人才懂廢墟
少年得志,創作究竟來自怎樣的心靈與動能?追溯回原生家庭,不少媒體也提過姚瑞中父親是忠貞國民黨員,曾任台灣省議員與台北市議員的姚冬聲。但即使生在正統之家,他更被另一個世界給吸引;當年星火燎原的《野火集》,主編正是他的姊姊。他讀龍應台慷慨激昂的手稿,也貪讀《人間》、《島嶼邊緣》及黨外雜誌,自稱不愛上課、只想流連在廢墟。在剛解嚴的年代成長,被狂亂的社會風暴前沿掃過卻不知所措,他把抽著煙的發呆時間和自我拋擲,累積成上百卷底片,於 2003 年收錄成《台灣廢墟迷走》一書。
「每每在補習班冷氣房中睡得不省人事差點沒感冒後,就乾脆翹課瞎晃到人煙罕至的廢墟去,沒有特別目的,更沒有任何壞念頭,大概是潛意識怕被人『抓包』,於是只好躲在沒人管的廢墟裡啥事也沒幹⋯⋯」——《台灣廢墟迷走》自序,〈關於如何被廢墟召喚的無聊人生〉
他說看到廢棄樂園裡的神偶,感覺「我們都是被棄置的『閒人』」。廢墟因為廢而自由,收納渴望逃離體制的他,卻也同時給予一種同是天涯無用人的哀傷共感。他在〈最後遊園地〉這章中寫到:「⋯⋯我有血有肉,它們徒有空殼沒有靈魂,但我又何嘗不是一具行屍走肉的『遊魂』?」
結果他卻在廢墟裡成長。因為著迷於廢墟的可能性,1992 年他和北藝大的同學們組成「天打那實驗體」,在如今連北海岸觀光客都會到此一遊的十三層選煉廠搬演海諾・穆勒劇作《哈姆雷特機器》,全部人被跳蚤叮到崩潰。天打那導演王也明後來成為楊德昌的副導,甚至推薦他幫忙《獨立時代》。他帶著廢墟經驗去做道具,糊裡糊塗被提名金馬最佳美術設計:「導演根本沒跟我說要幹嘛。反正那時候我跟吳中煒跑廢墟,就到處找人家不要的家具弄個場景,後來楊導來一看,欸很不錯、很猛,調整一下就開始拍了。」
《哈姆雷特機器》劇照。 |
1993 年《獨立時代》電影美術指導一景。 |
大學時他還是攝影大師阮義忠的暗房小老師。笑說拜老師之賜,暗房技巧還不錯,只是拍廢墟會被唸:「就說你幹嘛沒事跑去拍這種廢墟!他那時候創辦《攝影家》雜誌,後來加入慈濟,他就說你要拍光明的一面!要拍人性的,真善美的。」姚瑞中說不要誤會喔,他很敬佩老師對紀實攝影的付出與實踐,但他就是忍不住被暗面吸引:「我就好好好、是是是,然後繼續拍。」
進入廢墟,是為了走向未來
從 1997 年去威尼斯雙年展後,姚瑞中陸續受邀到舊金山、紐約、倫敦駐村。廢墟裡的少年繞過世界回到這裡,廢墟開始產生不同意義。他拍廢墟不只為「荒蕪的美」,前往廢墟也不再是因為要逃離。廢墟從來不是那麼遙遠的世外桃源:哪棟建築、哪個雕像一開始不是曾被期待的孩子、非常入世的存在?他開始從政治地理學的角度出發,將廢墟放入更大的脈絡裡觀察:「我想談的是,廢墟為什麼會變廢墟?背後一定都有政治鬥爭的過程,它應該是要對應到未來的事。」
2010 年三月開始,姚瑞中帶領學生們組成 LSD(失落社會檔案室),讓學生們返鄉尋找「蚊子館」,集結成《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年復一年做了六冊,厚到沒辦法做枕頭,可能也讓各地政府及建商睡不好。除了攝影,每個空間舉列主管機關、建造經費等資訊。他教學生問里長、問當地反對黨的服務中心,寫出這些廢墟的政治身世。
曠日費時又花錢的計畫,另一觸發點是對台灣藝文環境的省思:「2005 年左右台北市一些空間陸續被政府收編,包含華山、寶藏巖和松山菸廠。但在那之前,有很多藝術家會去做實驗創作。」在國外,他看到藝術家們聚集在各種閒置空間,廢墟可以是前衛藝術大本營。那時剛流行跨領域藝術,數位也才崛起,政府統一管理後,激進、前衛藝術能量無處可去,「就很悶啊!待在家裡畫畫⋯⋯其實我也可以畫畫就算了,但是有點看不下去,其實很多閒置空間可以拿來用,為什麼沒人用咧?」
《海市蜃樓 I》一出,意外激發輿論,中央政府行文 319 鄉鎮首長辦公室,要求徹查公共閒置空間。姚瑞中說,還是任職溪州鄉主秘的吳音寧收到公文後跟他說才知道。自此之後他的手機響不停,很多公務人員打來和他解釋,姚教授啊,我們這裡不是蚊子館。也有人誤打誤撞,講半天也沒發現自己根本不在名單上。他一邊翻出一大箱、一大箱的公文,全是鄉鎮公所寄來的辯駁與澄清,一落落的空間活化比賽照片、空間使用規劃書,公共工程會還邀請他去當評審。
這個計畫對學生來說是學習,對姚瑞中自己來說也是:「我本來也不太懂這個議題,是跟著大家一起做的。」他學著和政府溝通,學著保護學生:「說實在這個計畫蠻敏感的,牽涉到選舉還有各地方的利益糾葛,本來每一篇前面還有放營造單位、設計單位,後來就不敢放,怕學生們會遭到有心人士打壓⋯⋯」廢墟從來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廢的。想起沒有人願意承擔責任、只是持續以開發之名製造嶄新廢墟,眼前的廢墟大叔講起來還是很憤怒。
「本來第五集要收手了啊!那時候蔡政府上台,我想說新政府會有新作法,就想收手。做這個計畫這麼累,我出一本要貼二、三十萬。後來發現政府推了一個八千億元的前瞻基礎建設,我仔細看了內容⋯⋯拜託!大概又會有一批新的蚊子館誕生。」原以為要結束的《海市蜃樓》在第六本開啟新章,未來是否繼續做,姚瑞中呈現守備狀態:「第七、第八本都找得到,只是看我要不要做。」
生在台灣,命帶收藏
說起來有點俗氣,但會有那麼多憤怒,或許還是出自於愛與不捨。姚瑞中規模較大的作品裡無論挑釁、警告,常見對台灣當代社會的回應。像他出版各種自嘲「賣不掉啦」的書,展現以台灣為主體、保存藝術史料的執念。從《台灣裝置藝術》(2002)、《台灣當代攝影新潮流》(2003)、《台灣行為藝術檔案》(2005)到最近的《攝影訪談輯 I》(PHOTO-LOGUES Ⅰ, 2018),像在為各領域編年造史。但他說自己不是做歷史的,只是看到了珍貴的事物就應該要記錄下來,有股責無旁貸的氣勢:「這些藝術家我都熟啊!比較知道來龍去脈。第一手資料建立起來,以後研究者比較有路徑去尋找。」
姚瑞中建立資料庫認真非常,小房間裡好幾櫃頂天立地的書冊,整整齊齊。他說很多人會來找資料欸:「明天晚上有位康乃爾大學的要來,前天有個 noise 音樂祭的。上禮拜還有一位策展人。」資深文青的年少時代收藏室,除了有九〇年代以降地下刊物,還有藝文 DM、傳單。採訪完我打了兩個小時逐字稿,出現十次「你看」,是他停下來翻找資料的痕跡;講到哪裡,他隨手從好幾大落書冊裡抽出資料。
今年出版的《攝影訪談輯 I》堪稱最大規格,預計要做五冊。姚瑞中找來七位學者舉薦挑選,意圖紀錄台灣當代攝影師的作品及思考:「就是覺得台灣攝影有一點疲弱。中國那邊發展蓬勃,有很多攝影節和攝影美術館,反觀台灣連個攝影科系都沒有,也沒有專門收藏攝影的館舍。」他愛書,但去書店的攝影藝術書區,也只能找到大量日本或歐美資料,台灣攝影家的攝影集不多:「大家只知道張照堂、阮義忠,其他優秀的台灣攝影家都不太知道。我覺得這樣不行,大概三年前在新加坡得到一筆 24 萬元獎金,就拿出來想說做訪談推廣。」沒想到現在才進行到第一冊,訪談、聽打、美編等等開銷已經先貼 6、70 萬元。發行後,有人說顏色印得不夠好,有人說怎麼沒有我?
說起來姚瑞中對台灣也是有一點痴。他說自己走過那麼多地方,還是最想住在台灣:「我對於成為國際藝術家並不熱衷,很多人想成為國際藝術家,網站只放英文、作品類似國際樣式。其次我對台灣出版有熱情,因為我爬過高山、走過廢墟與蚊子館、拍過大神與地獄,我知道台灣的生命力很強盛。」
「出國再怎麼樣也不是我要的啦!我會一直待在台灣深耕發展,有些藝術家移民闖蕩也是另外一種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那你要的是什麼?他很快回覆:「我要的是,發掘台灣深度的在地美學,讓更多人看到。」
所謂深度,來自於行動、經驗、體悟。理論組出身的他講到密密麻麻西方理論反而很頭痛:「有些學術翻譯玄之又玄,比佛經還難懂。」他接著說:「有些藝術家認為藝術必須展現哲學深度,我個人不覺得藝術有必要去解釋哲學或社會學。」藝術於他不像數學有標準答案,而是開放式的:「重點是在標準答案之外還有什麼可能性? 藝術家能做到的事,是讓感性經驗擴大,慢慢累積。」譬如印象派,累積久了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美感。
「我現在做的其實是基礎美學工程,慢慢把很多在地美學累積下來,形成一個厚度。」面對台灣的淺碟文化,他的行動除了批評,更多是想要建設:「我希望把土壤做深一點,讓盤子變成醬缸,可以留比較深層的東西下來,才能對後代有些交代。」
藝術家只是個信差
憤懣不平外表下,台灣庶民生活是他心頭最軟的一塊:「台灣有很多奇特的東西,是全世界都沒有的。」譬如密集的巨大神像,他邊說邊拿出《巨神連線》。
《巨神連線》自 2016 年初開拍,他用一年半時間密集走訪台灣各處,拍下姿態各異的神像,照片裡沒有人物,而是呈現神像與環境的關係:「我不是在彰顯這些神像的巨大,而是彰顯神明和庶民的關係。所以裡面有很多電線竿、像這種車窗反射的,和一般宗教攝影拍的不一樣。」出書後他在 TKG+ 舉辦《巨神連線》個展,拿下第十六屆台新藝術獎視覺藝術獎。
姚瑞中分析神明界與人間界的關係,王母娘娘、瑤池金母、玉皇大帝各有職掌,可視為漢人帝制封建思想下的投射:「祂們有位階,各司其職,基本上就是天界的官僚體制。」人們在現實生活無望時,求助於超應界的神明,神像是人們的「巨大欲力投射」,具象化信眾的願力。
2016《巨神連線》南投縣埔里鎮正德大佛山文化院 |
新北市石門區金剛宮臥佛。 |
新北市淡水宏龍宮。 |
他創作論述完整,但過程裡頻頻感受到分析不得的天意。例如老天好像保佑他順利把書做完;2017 年十月五日新書上市,隔天他去心臟科複診,醫生問他怎麼現在才來?可能隨時會心肌梗塞,動脈可是 90% 都塞住了。又例如他的照片才裱了一半,結果「交陪」提早展岀,但原本裱框店的老闆竟突然出車禍去世。他找來找去其他的裱框店就是貴了將近三倍,但最後新舊裱框費加起來,神奇地剛好是台新藝術獎扣稅後的獎金。
又例如開展後他後腦勺隱隱作痛:「痛一個月之後我覺得不太對,就跑去問算命的。他就說,啊!你得罪了嘉義以南的三尊神明。」原來嘉義醒善堂的關公照片裡,前景是間阿公店,招牌上小姐笑得甜蜜蜜。算命還說,另外兩尊神明因為沒被拍到也不開心。他把展覽裡關公照片撤下然後去廟裡道歉:「只要是拜關公的我都去和祂懺悔。」接著立刻南下補拍,頭痛不藥而癒。
嘉義縣太保市水牛厝慧明社醒善堂五聖恩主公。 |
新竹縣關西鎮潮音禪寺。 |
姚瑞中是不可知論者。他並沒有宗教信仰,但相信有力量控制宇宙。而我們生存的空間,其實也不過是多重宇宙之一:「我不敢說有沒有神,我只能說有某種無形力量在主宰,但以人類微不足道的能力,我覺得目前沒辦法了解。」所以當藝術家以為自己「有意識地在創作」,可能也不知道這個作品在宏觀世界裡可能有更大的意義:「像我做《巨神連線》,就深深感覺到我只是一個傳達訊息的媒介而已,其實就是一位信差。」
「可能祂們要跟台灣社會講一些話,或是預言或啟示,我不知道。」信差雖然不知內容,但當然還是會好奇:「可能就是暗示,做功德不一定要建大神,應該要多多幫助社會弱勢。我猜是這個樣子啦!就是說,不要把專注力放在比高、比大這種概念上。」
說到這裡已經有點玄了。心神感應之間,我想起他談如何面對荒謬性。他說全世界像台灣一樣荒謬的地方不多,歷史和地理因素加總起來,宇宙神秘力量或許對台灣自有安排:「這座島嶼在世界上應該是有特殊任務,所以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在談這座島嶼的『特殊性』。」
好像有點太神秘了,他最後還是笑笑加了一句:「我在猜啦!但我不是很清楚。」瞬間我突然也不是很確定,這個訪問有沒有可能只是更大宇宙任務中的一環?如果是的話,哪天領悟,說不定眼前這個男子也是一位指路的土地公。
姚瑞中租了十六年的工作室,公寓頂樓望出去恰巧是最貴豪宅陶朱隱園。中間相隔一片工地,恍若都市中的廢墟。 |
【採訪後記】
《巨神連線》之後,姚瑞中說自己正在用拍立得拍攝另一系列,主角是寺廟裡各種鮮豔又可愛的天堂與地獄景像。準提菩薩、悉達多太子、鬼谷子、閻羅天子⋯⋯我問他這些神像特色是什麼?他語帶笑意:「就是很古錐啦!沆尼沆尼的(台語辭典寫作肨奶),不會講,很有台灣味。
所謂台灣味是什麼?他回說不是長得像台灣人喔:「這些是所謂素人藝術家去做的,用色都很大膽、比例都會跑掉。但我覺得庶民性很強,不是那種學院出身的風格。」
例如不像日本職人風格?「對!對!對!台灣人就是那種很古錐的。這種東西在日本找不到,有的話也很少。」姚瑞中繼續細數台灣人做的地獄有多圓滾滾,多Q,多可愛,數到我已經不知道哪尊神是哪張照片。即使憤怒還是愛,或許可謂天注定吧。
讓我們以新系列作結。圖為靈雲寺哲學廟,副祀蔣中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