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需要速度

如果生活需要速度

作者羔子
日期28.04.2016
我需要一種節奏,一種 PACE,像一齣黑色幽默的電視劇中,那種令人彈著手指的不間斷的節奏。
無法隨便停下來──若是一停,一切可能就變了。生活是需要速度的,美感也是需要速度的。事實上,我是一個需要速度的人。人們總以為美是緩慢的,但其實,美也可能需要速度。
或者像是一齣歌舞劇,無時無刻不充滿著節奏。說到這個,我就頭疼。
曾經,我也像是很多擁有偏見的人,很討厭音樂劇和歌舞電影,我看到有人話說一說就突然唱起來,我就軟屌──啊,可能沒有這麼嚴重啦,總之,也許略帶愉悅或不耐看完後,就隨著唱過的歌曲,被我拋到腦後。對我這麼一個需要大量影像的人來說,唯獨避開歌舞片不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總是好像有點不專業。所以,終於有天我重新提起興致來看看那些喧鬧的歌舞片。
一切都要從這麼一首歌說起,說來說去,我總是被「這些女人」控制和左右。
IT'S SHOWTIME FOLKS!
好戲上場!
我是一名編劇,參與電影、電視劇和舞台劇的製作,當然編劇工作辛苦維生也不易,所以我也兼課教教書,慢慢地,居然也在業界小有名氣。因為最近接的案子的需要,我必須認真地面對這些唱唱跳跳的人。看來看去,我還是一時提不起太大興趣,歌舞片的世界如此美好,結局彷彿總是圓滿,令人口味盡失。黎知道我在找一些歌舞片來看,丟了一隻片子給我,片名頗為熟悉,也許我曾經看過。百無聊賴的一個夜晚,我終於把它看完,不看還好,一看簡直沒嚇死;這豈不是我的故事嗎?
確實,我是看過這部電影的。但是我初次看時,還非常年輕,當時,我確實羨慕過片中身為編舞和導演的男主角的才華,是我敬佩的創作力;如今,我卻因為他私生活的混亂而深深存有共鳴。
這是一部以大量歌舞穿插其中,來顯示男主角的分裂和私生活之混亂的電影。
在之前,我不太認識這部片的導演 Bob Fosse,現在,我也仍只看過他這一部電影。聽說,這是一部半自傳電影,這麼說來,人人都不免覺得片中的導演就是現實中真正的導演,這樣的安排真是令人又愛又恨。愛的人多半很有共鳴,恨的人覺得非常自溺又無聊。當然,導演不怕顯示出他的自溺,自卑、自大與自毀。然而,我看著這些影片簡介時,仍是覺得有點無聊的,準備按下遙控器來重溫這部陌生的電影,按下後,一切卻都不一樣了。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那麼,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那首歌。你最好一邊聽這首歌一邊讀這個故事,手上也可以有一杯頹廢的酒,方便你進入這個慘澹的故事。
我真是恨死又愛死這首歌了,當然除了唱跳這首歌的美腿的主人們,慘的是這首歌完完全全就是我的寫照。我開始懷疑黎在此時此刻叫我看這部電影的企圖,她不可能不知道這就是我的寫照:一團混亂!
諷刺的是,我終於想起來,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其實是和伊真一起看的。
You better change your way, you strut your stuff
你最好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炫耀
'Cause nobody wants you when you're old and gray
因為沒有人會要你當你老又頭髮灰白
我想這些告誡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它是由你的妻子、女兒和情婦一同唱出來,而你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是真的;更可怕的是,同時,你還覺得這個畫面充滿無限吸引力。
情婦僅穿絲襪的長腿,捲翹的睫毛,還有,在另一部電影中也化身性符號的,紳士帽。
不過,在《All That Jazz》,這部譯名被命名為《爵士春秋》的電影中,他們的身分關係其實是:前妻、女兒和現任女友,這麼說來,一切似乎變得可接受多了,而我就慘了;我居然比電影情節還慘。
伊真在一個星期之前「發現」了我和黎的關係。說發現,其實我早就懷疑她知道了。說到這裡,這其實是個老掉牙又無聊到不行的故事,而且,還沒有任何歌舞情節來包裝:我的生活就是這麼無聊。
我和伊真早就貌合神離,如果,又要用如此老派的說詞的話。事實上,在事件發生之前,我和她已經有超過一年沒有真實說過一句話。所謂的真實,就是,好好地說或問:「你今天好嗎?在做什麼?」而不是決定晚餐、支出或何時回家探望父母,不是這些無聊的決定。可是事實上,我們的生活就是充滿這些決定。
伊真是個純粹的女人。這麼說,可能令人充滿疑惑,但是,我一時找不到另外任何的形容詞。她是如此純粹──以至於,找不到任何話語來和她爭論或齟齬──她是毋庸質疑的、純潔至上的。而我,是墮落自毀的。當然,現實其實又沒有我說的那麼浪漫,事實上伊真和我大學認識後戀愛結婚至今八年,一切都是那麼平凡可憐。
在電影中,前妻不斷質疑和責備男主角 Joe 的不忠。可是,「忠實」與否,這個名詞,其實從來不曾在我們的言語中出現。
欺騙、隱瞞和背叛,這些名詞,也都不曾從她的口中吐出。伊真沒有,黎也沒有,我當然也說不出口。若我要說,我想說:「我不曾欺騙她們任何一人。」當然,這又是老掉牙的台詞了。
我不像 Joe 那樣到處和女舞者上床,拈花惹草。在和伊真逐漸冷淡的那幾年,我確實和不少女性發生關係,後來遇到黎之後,這一切就停止了,我以為我重新找到秩序。人們多麼需要秩序,而男人的秩序、我的秩序,竟是需要女人來給我。
這很可悲嗎?我不知道,當我年輕時,我忙著工作,我的世界在外面轉;我回到家,回到伊真的世界,我的熱情是給伊真。而慢慢的,伊真不再接受我的熱情,沒有辦法,我只能將我的熱情給另外一個女人。
沒有秩序的男人──人們多麼喜愛和嚮往這一再出現的主題啊,多少電影,多少音樂,那些創作僅扣著這個主旨。我沒有秩序,我多麼混亂,混亂令人產生靈感,混亂令人感覺生命苦痛而美妙──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沒有資格說苦痛,伊真才有,或者黎才有,我覺得我在不停的轉圈圈,男人都是這樣的嗎?或者,不應該再區分男人和女人,我並非沒有和女人交心,但是那些女人沒有和我說過太多,太多什麼關於「男人或女人究竟是如何」。少數的才有,真的,很少。
I said, stop, change, stop, please
我說,停,改變,停,拜託!
沒有辦法停下來──如果生活需要速度,那麼就一直都需要速度。速度是一種美感,節奏也是一種美感;而伊真是一種速度,黎又是另一種速度。
伊真的外表是優雅的,但我總覺得她的內在是愚俗的。除了早年我們一同欣賞的一些電影、讀的一些書,她現在幾乎不再涉略任何新知,總是喜歡那些舊的、早就擁有的東西。
伊真是那樣一心一意、貞潔如一,永遠忠實於她「無聊的生活」。而我也像個十分沙文主義的男性,看不慣她的不變和守貞,總是在暗地裡譏笑她,自以為我就是站在外面、站在世界之中。其實,她又何曾不是掌控著自己的世界。
「你不能總是想著掌控生活。」黎這麼對我說過。事實上,黎對我說過很多逆耳忠言、精闢的建議,我現在幾乎都記不得了。倒是,伊真最後和我說的幾句話,我暫時,想忘也忘不了。
伊真的純粹──說來說去,我無法解釋為何伊真給我這樣的感覺。「她是一支冰冷的花器」,曾經,我寫過這樣的句子在我的劇本中,當然,後來還是刪掉了。伊真是一支冰冷的、純粹安好的花器,曾經,我就是迷戀上她這樣的純粹。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為何選擇我,這麼說來,其實是可笑的,我曾經那樣迷戀她的沉默,她的神祕或者是她的迂腐,可是曾經,我確實以為她可以拯救我。
沒有男人想承認需要女人拯救,反正不管,我已是個失敗的男人。
啊!黎啊,我的女友,她是我的靈魂伴侶,我曾經這麼認為。我都還沒好好介紹她,黎比我小了七八歲,她當然應該比我年輕,也比伊真年輕,但是,她比伊真世故。應該說,她懂得很多,她懂書她懂電影,她喜歡那些複雜的事情,她喜歡我的工作,她曾經是我的同事。沒錯,事情都是這樣子的。
在我最慘澹的一段日子,黎確實曾經牽引著我,將我帶出自我放棄的低潮。
她牽引著我,那些思維和幻想,靈敏而生動,讓我重新創作。
黎是我的靈魂伴侶,我的 soulmate,當然在身體上,我也渴求於她,但是,總是有那麼些部分令我覺得奇怪。也許是伊真後來一直拒絕我,當我順利擁抱黎的身軀時,我有時覺得空虛、有時覺得珍貴的想哭。
後來,我終於慢慢收掉我過多的情感,開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開始變成僵硬的、乾枯的樣子,世人眼中的樣子,忙於工作、熱衷創作,私人生活一團亂。黎幫助我大大小小的瑣事,而伊真也持續照顧我的「家庭」,不過,我並沒有女兒,我和伊真沒有孩子。
我們沒有孩子──當然也沒有女兒,你還在等女兒出場嗎?抱歉,讓你失望了,說來一切還是不夠戲劇化啊。
我們沒有孩子,沒有負擔也沒有更多共識,事實上,要結束我和伊真的「共同生活」,應該不是那麼困難的。我無法解釋為何我要拖泥帶水,不快點結束和伊真之間的關係。我確實曾想和黎「重組秩序」,但是,我又失敗了。
如果生活需要速度,有速度就有秩序,而秩序是純粹的。
伊真是純粹的,我就敗在這純粹之上。
(Exwife:She's right you better listen)
(前妻:她是對的你最好聽聽)
在我們關係的後期,黎似乎慢慢理解到了這個事實。而我,應該是最後才明瞭的人。
我和伊真是在一個電影節一起觀賞了《All That Jazz》。那時我們交往了不長也不短的時間,伊真對我來說還多少是一團謎,她總是那樣安靜,偶爾顯得令人沮喪或厭惡。
她出乎我意料的彷彿對這部電影頗有感觸,而當時,我僅讚嘆於電影的剪接和虛實之間難以分辨的美感。崇拜著那高超的手法,我對電影中的音樂和舞蹈,以及劇情,似乎沒有特別的想法。
而如今,它像揭示了我的生活,成為了我個人的秘密──它是那樣鮮艷而生動,充滿各式美感,那些節奏,永遠無法停下來。「生命就像走鋼索,只能等待。」(To be on the wire is life. The rest is waiting. )這樣的開場白,真是再直接不過了。
伊真並不是愚蠢的。而我到了很晚,才領悟到這個事實。也許是我不肯相信自己的年少,年少的自己竟然會愛上她,不想承認不想相信這個事實。伊真的世界,她的美感,她自己的速度,她遲鈍而笨拙的身體,那不為人知的緩慢旋轉,我是那樣抗拒投入而迷惘。
其實,我是那樣一直苦求於伊真,進而傷害了黎。這才是最可笑的,已經和那些常見的電影不同,這並非是一個背叛妻子的通俗故事。
(Dautgher:You better stop screwing around,Daddy!)
(女兒:你最好停止亂搞,爹地!)
停不下來的,一旦停下來,也無法成為秩序──我是一團亂,這樣一再心酸又自傲的聲明,事實上,我真的要失去所有了。
曾經,我也想過也許我同時需要她們兩個,同時擁抱兩種體溫。
曾經,我也以為我可以同時擁有兩種速度。一個緩慢、一個活潑,一個憂鬱迷惘、一個新穎明亮。生活本來就不應該只有一種面貌,而我是那麼渾沌又手足無措,簡直如兒童。
那首歌,〈You better change your way〉的曲調是那麼活潑愉悅,雙腿踩踏地板、四肢前後誇大的伸展,形成奇異而粗壯的性感。這是一支由女友主導的舞,也是黎給我的最好忠告。然而,若能停,早就停了。改變亦是那麼不易,而我,也許也和年輕的我並沒有相距如想像中遙遠。
《All That Jazz》的結局是 Joe 因為工作壓力和菸酒不忌而生了重病,撇下一齣正在成形的歌舞劇就死去了。他遇見他的理想女神、或者是死神,心臟停止、鏡頭停下,故事嘎然而止。
我當然死不了,故事的結局仍沒有一個真正的結局。真實與虛幻,如舞台上和下戲後的現實生活,Joe 似乎慢慢分辨不出來,我也慢慢無法分辨。
最後,伊真打了通電話給我。
她以一如往常平緩的音調,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我一直都還是要你,現在,是你不要我了。」
~Joe:That’s good,I can use that sometime.~
~喬:這一句不錯,我可以寫進台詞了。~       
我至今也仍不知道她真實的意思,我是那樣畏懼又愛慕她,也許宛如我的母親,是那樣笨重又無辜。這一支模樣純粹的花器可能不再冰冷,但是,她早已破碎。伊真奇異的愛,若那能稱為愛;我在伊真身上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性,魯鈍的性,永遠得不到滿足。
我需要一種節奏,一種 PACE,像一齣高明的電視劇中,那種令人彈著手指的不間斷的節奏。但是,我的生活不是電視劇,電視劇也常常其實是軟爛而令人疲乏的,毫無節奏可言。
如今我失去我應有的速度,高速自轉或停轉都可能造成自毀,也可能失去所有美感。
然而苦痛確實可以成就靈感,現在我知道了。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You better stop, you better change!
你最好停下來,你最好改!
我和伊真、黎都分了手,一切都結束了。
那個有著暖陽的冬日街頭,黎已經無法對我憤怒,而伊真一如以往沉默;黎是一種速度,而伊真又是另一種速度。
「再也沒有什麼是比我們更坦承的了。」(There’s nothing more honest than our story.)
我想著這句話,或者這句台詞,慢慢離開了那個街頭。

再給我一些節奏吧,再給我更多速度;我是說,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速度。

 

 

 

 

【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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