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車鑰匙,及其相關
感覺車子開上斜坡,顛簸了下。歪躺在副駕駛座的我,調整下坐姿,卻仍裝睡。直到一個急轉,我的額頭撞上車窗,發出一聲輕響,才不得不睜眼。
一般日的午後,陽光斜照,商業大樓外的玻璃反射著金黃;霓虹初上,人們等著從辦公室解放。
這城市的夜,正要甦醒。
此時的我,本應躺在床上,拉緊窗簾,睡到不省人事。但我卻坐在朋友的豐田汽車裡,前往一間我根本就不想吃的餐廳、去見一個我毫無興趣的人,徹底浪費難得的休假。
「就快到了。」朋友見我醒來,不知為何有些羞赧,遲疑開口道:「不好意思,妳這陣子這麼忙,還打電話把妳叫出來。」
「我想讓妳和我男友見個面。」她斟酌用詞:「其他人我都沒說,但我希望妳和他認識一下。因為妳是我重要的朋友。」她的車鑰匙搖晃著,彼此碰撞出細碎聲響,如節拍器般,為我的沉默讀秒。
「沒關係。」我放棄內心的不甘,認真回答:「謝謝妳。」
她似乎有些吃驚,笑著問:「謝什麼?是我要謝妳,竟然答應出來。」
「有美女來載,又有美食可吃。」我聳肩:「我為什麼要拒絕?」
她嬌笑出聲,握住方向盤的手放鬆了些,車速卻沒有變慢,在下班車潮中,猛力往前。
等我們抵達時,她的男友已入座等候,一見我們,便起身迎接。
她的男朋友,穿著黑白直條紋襯衫,下擺紮入卡其長褲裡,褲管上翻幾折,露出腳踝。腳上一雙皮製帆船鞋,與他的名貴皮帶遙遙相望。那身衣服下,皺褶隱隱描繪著一具精心鍛鍊的身體。
這樣的男朋友,確實會想讓朋友見見。
朋友將車鑰匙放到桌上,直接在男人身邊坐下,向他介紹我:「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朋友。」我朝他點點頭,還未坐定,便聽他迫不及待地發問:「喔,所以下個月那家外商公司的合作投資案,妳覺得狀況怎樣?」
我聽聞一愣,目光飄向朋友,她正低頭盯著桌上的車鑰匙,一言不發。男人則坐直身子,雙手交握,壓上餐桌,眼中透露期待。
而那串車鑰匙,感受桌面的震動,發出一聲「喀啦」。
如我大腦裡齒輪卡住的聲音。
我的確是很重要的朋友。
能讓她如電影明星般的男友,如此正襟危坐。
點餐後,男人以各種問題試圖讓我說出公司決策,並頻頻暗示他也想加入投資。懇切的言詞、殷勤的語調,聽著、聽著,連我自己都恍惚起來——以為我真列席董事會,位高權重,能翻雲覆雨。而我的朋友,垂著目光,凝視面前那串車鑰匙,專注而煎熬,彷彿下一秒鑰匙會長出輪子,從她眼前奔馳而去。
我突然想起她剛剛開車的模樣,如脫韁野馬、似駑箭離弦,那樣果斷決絕,毫無轉圜。
一如她決定使我身陷此局,為了討好一個男人。
「沒關係的,這件事就妳知我知,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他繼續慫恿,而我覺得自己撞上車窗的額角,應該已經腫起——我決定讓他閉嘴。
「不知是否有什麼誤會,」我露出尷尬的微笑:「其實,我是在客服部接電話的。」
他目露驚訝,卻很快地掩蓋:「唉呀,別開玩笑了。我們可以談一談。」
「我不是在開玩笑。」搖搖頭,我兩手一攤:「因為可以白吃一頓我才來的。」
男人的目光,由疑惑轉為震撼,而後,赤紅的惱怒。
他將手抽離桌面,身體貼緊椅背,彷彿我是一堆酸臭的垃圾,必須立刻保持距離。而那串車鑰匙,在桌面晃動中,滑到桌緣,卡在餐具籃旁,發出冰涼的碰撞聲。
「匡噹」一聲,終於讓朋友由目空一切的得道高僧,重返紅塵。
她失措地抬頭,對上我的目光。
而她的男友,同時也正轉頭看她:以一種不可置信、無法理喻的眼神。她試圖解釋,卻只是雙唇微張,發不出一絲聲音。
突然,她男友迅速將手伸向那串車鑰匙,抽起的一瞬,金屬碰撞聲激烈嘈雜,在安靜的餐廳中迴盪。他朝我一瞥,吐出乾癟的聲音:「抱歉,可能誤會了。」一手抄起公事包,抬腿往外。他挑眉瞪了我朋友一眼,她立刻起身跟上。
我從桌側摸出夾著賬單的黑色皮套,在他經過我時,拍在他的手臂上:「這個,麻煩您了。」
他張大眼睛,我則露出客服部的職業微笑。
在他即將爆發的此刻,我朋友終於開口。
她說:「我來吧。」
當車鑰匙的匡噹聲消失,我終於只剩下我自己,以及還未上桌的三人份精緻料理。看看時間,我掏出手機,對電話那頭的同事問:「嗨,下班沒?想不想吃免費大餐?」
「喔,沒發生什麼事,不用擔心。」
我流暢回答她的問候,一邊指示服務生晚點上菜。
「但記得帶上妳的車鑰匙,吃完載我回家。」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涼御靜,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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