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斂羽,十年不悔 ──專訪詩人楊佳嫻

《金烏》斂羽,十年不悔 ──專訪詩人楊佳嫻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9.11.2013

十年,或許是關於記憶與忘卻,如陳奕迅的聲線輕緩低吟:「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是處在歧路的驀然回首,讓我們穿越無常,重返歷事前的單純可親;又或許十年,是關於生存與死亡,如蘇軾那闋傳誦千古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是站在死生交界,燦爛的崩解的繁華的墮落的皆已淡然,於時間流風裡,以一種凜然領悟的姿態,懶卻回顧、繼續前行。

十年,亦是詩人楊佳嫻編就《金烏》的尺度。作為提筆至今的第四集本,楊佳嫻以首次問世之詩集《屏息的文明》為底,格外有著「集成」含意。透過刪減舊事、增添新作,以及刻意打散後的定名與編排,將「十年」歷事煉聚為七十首金色異筆,於字裡行間,既有回顧、亦有展望,在在呈現個人於文學、於生活,於詩與非詩之間的探問與追索。

「金烏」,陽性的孤獨

《金烏》一詞源自中國神話,為十隻負責照耀大地的三足烏鴉,於一次集體現身,致使百物焦灼、生靈塗炭之後,后羿以神箭殺其九,倖存者即孤懸天空,千百年未再有變。因為神話裡的災殃、殺戮與獨活,使「金烏」二字帶著些許傲然與悲愴,與《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等題名相較,更有一種隱隱的剛健力道。

談起定名過程,楊佳嫻認為書名未必直接取自詩題,卻必然與作者對自身定位,或重視之素質有關。如《屏息的文明》一作,內容聚焦於詩人李賀的幽微內心,卻也意在言外,揭示了作者自問自答──「什麼樣的東西會讓人屏息?」,「文明這個詞彙,不是指原始純樸這方面的美,而是指文化累積到某種程度、有點爛熟狀態的美。」而她自信作品能表達這樣的美。

以此觀之,延續《少女維特》的思考模式,楊佳嫻刻意避免「的」字入題,繼之考量整體性與意象強度,最終擷取〈鍛鍊〉詩節:「在詩裡,你是全部街燈/雨季,消逝的金烏,/小晴朗夜的月暈──你是/它們的父親」中單一意象「金烏」為名,期使創造詩作之間的風格張力:「它是孤獨的太陽,很陽性的一種存在,」楊佳嫻笑言:「而我的詩一般被認為是比較精緻化的那種文字,比如宋代文化非常精緻、非常江南化,一旦越精緻就會被人家認為陰柔,但是我覺得用精緻的文字表達強烈澎湃的情感時,其實內在能量是陽性的。」這個看似矛盾的戲劇效果,亦能解釋楊佳嫻為何多收錄情詩,因為愛永遠不滿,不滿導致失落,求完全的瞭解又是人際之間不可能的命題,加上現代都市生活裡為保持自由而勢必要忍耐接納習慣的種種距離,所以孤獨乃是必然。

數位時代的文字鍊金術

十年春秋,足令人事幾番更迭,而資訊傳遞的諸多變革,不停更新的模式亦讓寫作者趨之若騖。論以電子佈告欄(Bulletin Board System, BBS)起家的首批詩壇寫作者,楊佳嫻從 BBS、部落格到 Facebook 的持續發言、發表,熱絡參與的程度始終為人注目。即便她熟稔流行,對於熱門時事均能信手拈來,卻甚少以通俗意象入詩,彷彿於她的日常生活與文學創作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界線,如鯨向海所謂:「隱隱然有著不容侵犯的美學秩序」。對此,楊佳嫻特別提出「美」與「莊嚴性」的重要,而「這個想法不代表保守或守舊,」她表示:「我想破除一般認為,常用傳統典故就意味保守這件事。在當代的文化氣氛中,將詩寫得像夏宇是主流,拼貼等技法都已經是很普通的東西了,但是寫得高貴、精雅、激情內蘊,相對來說,反而少得多。但是,不管哪一種風格,如何在傳統資源及基礎上創新都是重要的。不瞭解傳統而空想創新,這種事情並不存在。」

網路時代,資訊的高度壓縮、繼之媒介發表的低門檻,拼貼與跨界等技法早已是老生常談,如楊佳嫻維持一貫「精煉」、「精簡」的詩藝,不見她因媒介移轉而改變形式,這份堅持甚至貫徹到 Facebook 日常動態之中,即使是鄉民的閒聊也會有必須清楚傳達的意念。「為了某一種美、一種趣味性,如果能在一百個字內把事情清楚表達出來,就是歸功於詩的訓練。」這個力圖落實美學、珍重字詞之舉,之於資訊爆炸的時代確屬「前衛」,亦體現著產量日減的寫作者,對於曝光前的再三斟酌。或許正是楊佳嫻所言,年輕時,寫詩比較衝動,一旦寫得少了,便不太能忍受敗筆,而讀者面對如此精心布局的詩作時,更需要、也必得平心靜氣,藉由和緩吟詠體其品質。這些不見容於高速時代的「慢寫」與「慢讀」,既造就了讀者的內外衝突、亦呈現出詩人與現實抗衡的鮮明意識。

變與不變,文學觀的轉移

楊佳嫻對於典故、字義與形式的珍視,於《金烏》一書幡然可見,然而觀其編排增刪,仍能感覺詩作語言的些微變化。一來因為工作與生活的交互影響,使得寫作變得更費思量,不復見「年輕的衝動」;二者,卻也是經年的人事遞嬗,轉化詩人的心境與視野,如「泥金箋」一節五首新作,便是楊佳嫻近年再讀木心、也斯的心得所致,從前認為「過度精簡」或者「過度散文化」的詩行,如今竟也能讀出深藏的韻味。「我覺得在文學閱讀的過程中,會不斷的捨棄,」楊佳嫻表示:「比如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喜歡洛夫,過了二十五歲之後,覺得他已經無法打動我了;而楊牧,一直要到較為年長後,才能說可以體會他的某些作品。大抵是因為某些人生遭遇或心態的改變、某些內在交替,突然就能懂得那些精妙幽微的事物了。」

這種「突然」其實並不突然,而毋寧視之為一種歷時的滌洗,「靜如聆聽水聲的僧人/在落葉裡坐化」(〈五衰〉),詩人的視野逐漸穿花撥霧、步向明朗。然而,總有些人是顛仆不移的存在吧?楊佳嫻認為,如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既有契訶夫式的諷喻,亦帶濃厚詩意美感,即便處於日本現代文學的端始,芥川嘗試寫作各種文體,以致狀態略有震盪,「但是我始終覺得他有一些令人動容的東西,雖然喜歡的篇目會改變,但是我讀來讀去還是覺得很好。高中喜歡〈地獄變〉,為了藝術獻身一切,把自己的女兒都燒掉這樣也好;現在覺得溫馨(但不可以濫情)的東西也不錯,如〈橘子〉、〈舞會〉,某些時間流逝、歲月滄桑,都要經歷時間與挫折才能體會」,楊佳嫻說。

《金烏》的十年回顧,呈現著楊佳嫻從詩觀、生活到語言的流動狀態,十年的昂首向前,卻也反映出詩人對於新興媒介、文學典範的堅定不移。於回顧與展望、變與不變之間,楊佳嫻以詩句貫徹著「時間」的亙古命題,對於所有消逝、與可能的消逝苦心孤詣──「純真、美貌、愛的最初的新鮮感......猶如壁癌一樣剝落的狀態」、「必然長大、老去的賈寶玉與必然消失的大觀園」,正是這份坦然無所懼的追憶之勇,使得青春固然不再,青春卻得以永續,如神話末尾,那隻收斂羽翅的金烏高踞扶桑,十年未悔。

#金烏 #楊佳嫻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程歆淳
撰稿程歆淳
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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