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的車禍
城市有很多故事,鬧區總是有很多音樂,不論是白日、夜晚。城市不一樣的,每一瞬間。愛人的頌歌、情人肚臍的凹痕,夢遺後的痕跡、射精在皮膚上的冰冷;活著的時刻。
我是那種天生早死的,病弱的。哈姆雷特或羅密歐式的,看到鏡子就跑掉的那種人。同時也麻木不仁。
女孩只是想要一張和我的合照。她說:「拜託,我從不求人的。」
「我真的只是覺得你坐在櫃檯很好看。」
怎麼會好看?我可沒聽過一個過了二十四歲還站在汽車旅館櫃檯理著平頭一臉平庸穿著正常的 MOTEL 黑制服不太燙的偶爾有點殺氣有點落寞每天聽愛慾的喘息和抽插的聲音的男子有什麼好看的。
「你好看。你不知道嗎?」
這個曾經和男人來住過,這天又一人帶著行李前來的女生說著。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幻想她是帶著電腦來這寂寞又享樂的地方,也許來寫一篇小說。
「其實我從來沒有主動對男生搭訕過。」我彷彿可以看見她輕輕地微笑說著。
我不太相信,因為她的自信和自然如此明確,像那張掛在 MOTEL 牆上的河堤風景照片───清晰,並且立證確鑿。昨晚她前來入住時,穿著藍色的棉質連身洋裝,休閒又清麗。纖細的她像一隻站在冰河上的冬鳥,優美沉默。
「不給我拍嗎?那麼………以後我和我男友做愛的時候,我都要想著你。」
她好像吞了一下口水,但仍堅定地並未停頓。
「……想著若是你憂鬱的那個插入我的話,該有多好啊。」
聽到這我終於聽不下去了。在汽車旅館櫃檯接到房客這麼一通奇怪而煽情的電話,我不由自主又極自然的就這樣將電話掛掉。但好像又不是因為如此……電話那頭她的聲音仍優雅悅耳,甚至是誠懇,冰冷又有一絲神秘。也許是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莫名的純粹美好,我無法再聽下去。我並不想對她做任何事,至少目前是如此。她及肩柔軟的頭髮,乖順、悲哀俏麗的眉,此刻一直浮現在我腦海。
我將臉埋入掌心中,試著讓自己放鬆───卻發現我只是我竭力停止自己去想像……想像……插入她。
她光滑的肌膚、輕咬的嘴唇或修長的腿,是如此精確地瞬間出現。她像是閃光、夕陽的微焰,一個輕弱的呼吸、節拍,她來了,她要走了。隨時會停止。我不曾有過如此對陌生女子的性幻想。身體輕顫,又裝作不在意。
我仍瞪著那幅河堤照片,手握電話。
我終於放下話筒。
好像一場夢,性愛旅館的夢。
我明白這將只是一個寂寞的房客半夜四點對櫃檯男子的發洩,也許她根本不曾看清楚我的臉。尋求一點愛慾的撫慰,甚至是她自慰的幫助,這麼想也許有點過分。突然一股怒氣湧上來───我做錯了什麼嗎?我只不過是站在這裡,如 此 無 用!可是我也會被挑逗……
我開始想要忘記了。
我轉頭看著大門外的風景,這城市仍黑暗如星,車流穿梭如昔。我想離開這裡、我不想離開這裡。我求索著這城市如魚、像渴,我厭恨它們。
但其實我也知道不會只是這樣子。
四點十七分,792 的電話又來了。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掛掉,只是一直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虛無。我突然想喝一杯冰飲,她說話了。
「……抱歉,我只是想要和你合照。有張照片。」
「……為什麼要合照……不能………」我覺得自己的問題也奇怪,「不能」什麼?
「因為我想要有你的形象,留著。」
我沉默。
又過了幾十秒安靜。
「……你談過什麼戀愛嗎?」我不想回答。
「…你…迷戀過女人嗎?」
「……有。」我想了一下說。
「抱歉小姐,我要掛電話了。如果你不需要其他服務的話。」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突然冷酷地說出這幾句標準應對的台詞,但一時之間也沒有要掛掉的意思。
「………你會自慰嗎?」喔,不。為什麼?此時我好像對她愈加厭恨……
「……你會哭嗎?」
我掛掉電話。說不下去了。
可是在此同時,我的腦海卻浮現我衝破 792 的房門,緊緊抱住她的畫面。為什麼?為什麼?我想做什麼?英雄救美嗎?明明這麼卑劣……微不足道,我真是窘迫可笑。我想要什麼?我才是最汙穢的!猥瑣………
為什麼?
我想我失去冷靜了。
我很久沒有。
我喪氣地把自己埋在櫃檯裡,躲起來,我看不見自己。黎明從窗戶綻放出一點藍、一點橘,我挫敗,彷彿我才是被人打倒了一樣。我好像困在自己的淚水裡,我又累又倦。但同時又只有麻木,這對長期值夜班的我來說應該算不了什麼的。
應該沒有什麼……感情……在困擾我。
我試著呼吸清晨的空氣,拖著頭睏倦的發楞。可同時她的聲音像海潮又像水草一般,又冷又渴的浮上來,淹至我的胸膛;又像用兩隻瘦拎拎的手枯抓著我,撫摸著我赤裸的胸骨……將我壓的粉碎、耗失。心意模糊而沒有面目。
我暗自祈禱清晨來臨,熟悉的鳥鳴。沒有什麼幻滅的、壓抑的,自由的或危險的。我好像還年輕,我還有很多影子。我不曾愛過誰。
黎明降臨。
她沒有再打來。也許她哭泣,躲在廉價的浴缸中沖水。也許想著男友的溫度,或什麼也沒做,睡去。
或者想著我。
六點我準備下班。我換下黑色的制服,在化妝間呆坐著。我看著那黑色,它噁心又沉默的交融著我的心。
六點多我離開。於是我不會再看到她穿著洋裝的苗條身影,或換了一件衣服的落魄的神情。不知道她會不會再打給,我;或者,打給櫃檯。打個櫃檯的下一個男子,而也許他們曖昧如膠似漆,也許直接進了她的房間,要了她的唇、她的體溫。
我走出這家汽車旅館。
我戴上我的鴨舌帽,當我覺得沒有安全感且想撕裂我的臉的時候。
我渴望親密。
我不。
我發現,我想著:「不過是一張合照………」
我走在路上,一切竟像過往的回憶一般,城市仍死寂。像電影,像經過大屠殺或瘟疫,或許多可怕的車禍,死亡喪盡。大路上只有我一個人。也許我才是幽靈。
也許我和她柔媚的臉孔會相配。
我也不是一直沒有表情。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時常覺得我是個透明人。這一切像一場歡樂的車禍,而我在靈魂的夾縫求生求能。鬧區的音樂,憂鬱的流音;我沒有『速度』,我是閃光,我不是……我。我要離開。
我頭痛欲裂。
而我其實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我愛情開始的隱喻。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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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簡介】
寫作的核心仍是「少年」……特別喜愛從男孩的角度書寫,永遠的絕望和反叛。極短篇或微小說,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他或她,熱情與追求,屬於彩色玻璃少年的慘澹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