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很在意什麼是美,什麼是醜──專訪陳念瑩,用 Wacom Cintiq Pro ❁ 歡喜接案 ❁
總統大選剛結束,如果你在新北市三重區投票,可能會看到一名身著垃圾袋 t-shirt 的女子在排隊等投票。
「這件是我賣得最好的衣服,選舉投票時就很適合穿去。」垃圾衣適合穿去任何想表態的場合,舉凡返鄉探親、週一上班、結婚典禮。她還出品過「勤洗手得永生」、「面紙盒小狗擦乾您的憂愁」這樣的衣服。她不是賣衣服的。1993 生的陳念瑩自藝大研究所畢業後,一邊畫畫、一邊捏陶、一邊刺青、一邊設計,她並未定義自己是什麼,就好像她什麼都可以成為。
邪惡的透明盒子
陳念瑩的床上有眾多娃娃,兩條被子,床緣衣櫃的吊桿已經被過多的衣物壓至變形,圓形床面將那裡圍成一座堡壘。多盞燈,其中一盞以歪斜之姿倒下,「本來的燈都壞了。」因而照亮她房間的,是延長線加掛的三盞小夜燈。她的房間裡有大量延長線,組織成一深不可測的異世界,角落總是能驚奇地撈出一些毛茸茸的玩具,書櫃上擺著爸爸以前收藏的情色用品,冰箱附近有多種材質的狗狗系收藏。房間裡不乏毛茸茸的馬爾濟斯,那起源於她小時候養的狗狗。
陳念瑩是那種會對一件小事用情至深的人。
談起她的藏品,她說自己喜歡「透明盒子」,透明盒子裡有雪,透明盒子裡有俗豔的塑膠花,透明盒子裡有微笑的小狗⋯⋯,「我喜歡透明盒子,裡面裝著一個小世界。」房間裡充斥這樣的物件,相框、包裝盒子,也都經常出現在她的作品裡。
「盒子系列」最早源自阿公家都會有的那種電視櫃,千萬不要擺有用的東西,這樣的電視櫃就是拿來擺各種透明系台味物件,例如:盒子裡有十二生肖、觀世音菩薩,盒子裡是好人好事代表獎章。而這些盒子又被安放在一個貼著囍字的玻璃櫃裡,所有事物都能被包容。
小時候,陳念瑩的父母忙於工作,偶爾放生她去阿公阿嬤家野一兩個月。嘉義的阿公阿嬤不同於設計師父親與收納控母親的秩序整潔,「阿公家就是會有一些看起來很壞很屌的東西,家裡會擺放一些假山水、假池塘,同時可能又有羅馬柱那種。」她注目著未經打磨的存在感。
透明盒子裡是異世界,是潘朵拉的寶盒,裡面沒有珠寶鑽石,只有帶她前往另一個想像的塑膠花,她的藏品都像末世狂花,每一株塑膠花散發猛烈的不馴。
醜:[形貌陋劣、難看。]
──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陳念瑩還有一個像是水彩盤的眼影盤,上面的顏色既非日韓、也非歐美,色塊組合起來就像是以前水彩課會用的水彩盤。她的妝容是不上底妝,塗上眼影、貼上手機殼黏貼用水鑽,好像她本人也是一幅畫布。
生長於千禧年的她經歷的時代是這樣的:從拍貼機與 Y2K 時代進入無名小站的網路時代,國小時大家都聽羅百吉的台客電音,社會蔓延著一種對科技的懷疑與希望、充滿反烏托邦思想,「九〇年代很瘋狂,瀰漫著一種迎接千禧年、迎向世界末日來臨前的最後一個世代的混亂與瘋狂,無論是物件、音樂、派對都是。」接著繽紛與絢爛後:「兩千年後,開始流行日本的極簡主義,所有東西都被好好地收納到一個框架裡,好無聊喔。」在陳念瑩的作品裡,不難看見她本人的生命史,從台灣市場與喜宴,走到迷因充滿、雙手一攤的畫作特質。
例如,她畫中的紅貴賓季長得像排骨酥,比起「林志玲風靡台灣的 coffee 貴賓」,她印象更深刻的是,市場裡那些年輕人不要後轉身丟給家中長輩的紅貴賓,褪色、混種、剃成無毛狗,跳廣場舞、穿阿姨紫的女人牽著紅貴賓,俗氣可愛的場景,更接近她的日常。
日常裡那些壞掉的事物,她也畫下:發霉水果月曆、垃圾袋 t-shirt,她把壞掉的泳鏡當做髮箍,她穿著菜市場買來二手改造衣領下金曲最佳裝幀設計獎⋯⋯,問她是不是特別喜愛懷舊,她直言:「只是因為我很窮。」
自己搬出來,讀完北藝大,然後蝸居山間,唸完北藝大研究所的這幾年,因為窮,所以很會廢物利用,拾荒把創作變好玩。「當東西不是新的,就沒有這麼強烈的符號性,比如說⋯⋯在三重,那種全新的店、連鎖店是沒人要吃的,大家都吃那種看起來破破舊舊的店,不夠老不夠舊,會覺得一定很雷。」
也許是從小的生長經驗,讓她不自覺被「有痕跡」的事物吸引。「三重就是一個很自由也混亂的地方,在住商空間走一走會突然看到一尊三尺高的觀世音菩薩;也會看到路邊堆放很多東西,好像那邊是他們家倉庫;還有一些社區美化很誇裝,一些鋁罐寶特瓶裝置直接橫掃到大街來;或是小吃店裡也到處亂貼,鏡子上有小孩子的貼紙之類的。」即使是不符合都市計劃考量的東西,也可以在這裡囂張生長。
在她的平面作品裡,經常出現一面鏡子或窗戶,那些小吃店裡的大面鏡窗,反映出畫作中的另一個世界,「窗戶或鏡子這樣的媒介向外也向內,是很有趣的特質。」中性、保持距離,沒有批判,是她習慣觀看的位置。
欣賞著她房間裡琳琅滿目的收藏,這裡真正有功能的東西很少,因為所有物件缺乏效率,她也不用跟隨眾人的腳步。她指著桌上一個粉色塑膠鳥,鳥往下啄,叼起了一根牙籤。她用分享好物的語氣說:「你看,這超級沒用的!」房間充斥可愛小廢物,像是千禧留下來的一座燦爛廢墟,房間裡囤積的究竟是什麼?問她蒐集小東西時考慮的是什麼?她說「爽」。再問她什麼是美什麼是醜?
「我沒有很在意什麼是美,什麼是醜。」
畢竟,我們會在她的穿搭裡看到:泳衣打底,內衣與情趣內褲外穿,加上護膝與登山鞋,這不合常理的搭配,在她身上卻順理成章。
「像我爸媽看我的展覽,就會很驚訝說,這麼醜的東西怎麼有人要看?」
『妳會覺得他們看不懂妳的作品嗎?』
「呃⋯⋯他們說醜,應該也是某一種,看得懂吧!」
從前從前,阿公有一個淫亂的舞廳⋯⋯
大四時,她去檳榔攤打工,也只是想找個能放空能賺錢的工作,「那也不像大家想像的一粒送兩粒,很多都是老人家在互相關懷互動。」跳脫生活經驗,進入社會現場,就像她不自覺地蒐集 B 級景點,有穿著西裝的神明、不確定是供神還是養小鬼的貝殼廟、哲學妙裡的金銅上班族。
與其說朝聖,比較像是看著人類如何使眾神落難。那些廟宇裡甚至感覺無神。哪裡有鬼,就往哪裡去。
她喜歡的不是流行,而是所有時代裡唐突的產物,「我阿公有開一個舞廳,不是那種正規舞廳,就是鐵皮屋裡裝一個燈,黑白兩道都會去的那種,阿公會辦一些很生猛的活動,比如說人體沙西咪,你就會看到很多阿公拿著筷子夾裸體上的生魚片,那些生魚片下擺了一堆塑膠荷花。」日本女體盛來到嘉義的某個村落,綻放出充滿台灣人情味的荷花塘。
「我阿公阿嬤很開放,阿嬤都會讓阿公去找金絲貓。」
阿公阿嬤或許不知道,他們的品味是陳念瑩做創作的第一個場景。
陳念瑩也喜歡逛情趣用品店,但吸引她的可能不是按摩棒變頻段數,而是一個有著陰莖形狀的大布偶(並不能使用),無用到荒謬,尷尬到令人目不轉睛,靈感老是從這裡來。〈禮物〉就是這樣,偶然看見一件陰部有洞的蕾絲丁字褲,於是做了一件作品。畫作使陰莖穿過丁字褲破口,再將其放進相框後擺在女性陰部位置拍照。這樣的安排有何思考?她說:「其實只是一連串膚淺的行為串連在一起。」只是覺得很有意思,就這麼做了。她熱愛反差,例如充滿粉紅泡泡感的〈愛愛〉一面是男性貞操帶、一面是拍屁股的痕跡,痛中散發甜膩的暈眩。
又看見胸花、誌謝花籃、歡迎光臨地毯⋯⋯,這些充斥在她創作裡的東西並未被本人視為台灣元素,而是生活觀察裡的惡趣味:「台灣有很多標語式的產品,其實會出現的場合往往是反差最大的。」踏上歡迎光臨地毯後,迎面而來是臉臭的歐巴桑,貼莫生氣勸世海報的阿公阿嬤脾氣最差,「這些反映著生活理想的反差感,很有趣。」愛清潔,有禮貌,只有需要規訓、仰賴規則的人,才會時時默念勸世說。
這麼衝突,這麼美,陳念瑩又語出驚人:「我小時候,都在我阿嬤的佛堂看彩虹頻道。」
由於客廳沒有第四臺。
或許有佛洗禮,功德迴向給對的人,她畫中的情慾現場是六根清淨,滿滿尷尬的定格。〈守望相助〉即是在充滿社區祥和標語下的性愛一角,最講究秩序的地方最野蠻。
制定快捷鍵,玩家
從小就讀美術班的陳念瑩,在班上的成績普通,原因多是「畫畫太慢了」。
在框架裡,她比別人慢一點。小時候,陳念瑩曾問過老師「為什麼要畫命題畫,不能就自由地畫畫嗎?」老師回答她:「有時在框架裡反而能想出意想不到的東西。」社群上自介寫著「歡喜接案」的她,到底也曉得了。
從捏小陶土開始,她也開始做大型雕塑了,從畫小物件開始,她成為刺青師。然而,不管是捏陶、畫畫,她喜歡的都是「有手感的事」,就連刺青方式也選擇手刺。手繪的東西手描再進電腦,只做簡單的編輯排版。
這樣熱愛手感的陳念瑩,正是因為喜愛著不可複製、不可意料的隨機性,一直以來都沒使用繪圖螢幕的習慣。作為繪圖螢幕小白,剛收到 Wacom Cintiq Pro 時畢恭畢敬地拆開它,「我看到要組裝它就瘋掉,打電話給一個工程師,問他怎麼弄,那個工程師說我是寫程式的。」
好在小白知道萬事問谷歌,進入官方網頁一步一腳印跟著做,組裝起來後,充滿忐忑地試用。我們看她試用的成果,滿是畫筆流利的符咒。仙姑施法,猛然驚呼:「哇,跟我國中時電腦課用的不一樣。」
她喜歡自然有機的筆觸感,以及手感最迷人的無時差性,電繪與感壓升級的 Wacom Cintiq Pro 重現了她喜愛的「不完美」,因為更流暢、也更靈敏地回應下筆輕重,所以線條不是計算過的工整,一彎一繞都復刻在螢幕。陳念瑩說,從小到大,她都是畫畫慢的人,因為自己畫畫的流程比電腦繪圖更為繁瑣,手繪時若客戶後期有大方向調整就必須砍掉重練,為此她也想試著用繪圖螢幕工作,期待著 Wacom Cintiq Pro 為她帶來更 Pro 的歡喜接案。
本以為繪圖螢幕是新的框架與秩序,沒想到 Wacom Cintiq Pro 可以同理自己的野蠻。她很喜歡 Wacom Cintiq Pro 的個人化,按鍵能埋自己最習慣的使用,這樣的繪圖螢幕,為她這種本來就不是規格化的人類而在。陳念瑩的作品裡有強烈的解構與組裝特質,像那些異世界的透明盒子,裝載著毫不相干、放在一起又產生張力的物件;而她的畫也多是不同零件的集合體,收納不同風格與性格的視覺物。難以被歸類的個人化,一顆設定鍵,讓所有玩家制定自己的遊戲規則。
也許這樣,慢一點的她,也能按下自己的快捷鍵了。
陳念瑩的桌布也是這樣,一堆資料夾散亂在四周,毫無規則,猛然一看,原來是圍繞著畫面主體環繞一圈。旁人以為是雜亂,對她來說是收納。
躺在床上抓著繪圖螢幕拍照,霓虹燈打光,以為是辣,但壞掉的燈上掛著一個塑膠手銬,如同春夢也是塑膠做的。
她不怕住進所有燈的線路都已經壞掉的房間,自己點燈,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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