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是那麼地難,但──鄭宜農〈人如何學會語言〉與那些言說之外的
戴有插上羽翼的帽子,腳下是飛行鞋,祂行走如飛——Mercury 是羅馬神話中為眾神傳遞信息的使者。水星與祂同名,源自它遠遠超越太陽系其他行星的公轉速度。
訊息的傳遞飛越,水星象徵著溝通。水星逆行,也是語言與傳遞訊息的失能時期。鄭宜農去年發行的新專輯以《水逆》為名,用 11 首台語歌展現一個人對於如何說、如何溝通的細微思量。
一首〈人如何學會語言〉落在今年金曲最佳作詞入圍名單中。MV 上線時,鄭宜農在社群寫下這段話:「曾經一度,忘記如何發出有意義的聲音,不是因為心裡沒有感受,而是勢必要走過最深的黑暗,才能了解在無垠的宇宙裡,用全身的力氣為了表達自我、也為了互相理解的那份渴望。」
重重疊疊的是 遐的分分合合
拄欲開嘴 煞袂記得按怎發出有意義的聲
——〈人如何學會語言〉鄭宜農 feat.Chunho
破釜沉舟,她放掉慣用的語言,拾起一直在日常卻未曾摸透它的「台語」。而為什麼是台語?鄭宜農在上《違章女生》Podcast 時說:「我很想體現一次給大家看,這麼多年以來,其實對於溝通這件事情、對於好好地把自己心裡面想說的話講出來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有多困難。我當時想到的做法就是,那我直接用一個我沒有這麼熟悉的語言,讓我自己變得很困難。」
雖然說台語,鄭宜農並非沒有經驗。
最早開始學台語是為了 2011 年電影《眼淚》,她飾演一名操著流利台語的檳榔西施,並為此戲寫下第一首台語歌〈莎喲娜啦〉,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下一次是 2018 年為劇集《奇蹟的女兒》寫〈玉仔的心〉,以玉形容奇蹟般清澈且堅強的女性。這首歌入圍第 30 屆金曲獎最佳作曲人獎。
鄭宜農說她是那種一旦收到鼓勵與期待,就會想要履行的人。兩首台語歌的鼓勵之後,要做全台語專輯的念頭,順勢而生。
後來她發現自己太狂妄。當她把《水逆》demo 交給台語配唱製作人何欣穗,踢了鐵板。好幾首歌詞遲至錄音前都還在大改,更有著已經製作完成的歌,卻發現台語歌詞有誤,砍掉重練的悲痛歷程。在台語裡雕琢、犯錯、重來,那些語言與溝通之間地磕磕碰碰,一一現身。
專輯第一首歌一發聲,便是這道題目:人如何學會語言?
人如何學會語言
收錄於 2019 年出版的吳明益短篇小說《苦雨之地》,〈人如何學會語言〉描述主角狄子自幼無法與他人言語,卻被鳥類畫家媽媽發現他有讀懂鳥語的專長。但狄子的父親是如此地害怕自己孩子的與眾不同,狄子獨特的安靜成了加速父母的別離的噪音。
父親離開了,母親日漸衰弱,在狄子成為鳥類學者後母親離世,接著他失去了聽力。
「狄子回想自己的人生,就像媽媽說的那樣,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的星球上。不過曾經他爸媽和奧杜邦都搬來與他同住,那星球愈來愈現生機,各種鳥也跟隨過來定居,幾乎快成就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生態系,但百萬年的演化也可能瓦解於一瞬間。」——吳明益〈人如何學會語言〉
聽力走了,生命卻沒有停下。
狄子學習手語,發現那一種語言以外的溝通竟令他如此滿足,他不禁想,如果手語是他的第一母語,那麼他是否不用經歷那些話說不出口的孤獨童年?
手甚至記得他以為已經忘記的事,手甚至帶著他喊出了讓結凍生命融化的咒語。狄子後來用手語,將他愛的女孩喚與母親同名。
「人沒有聲音可以活,看不見也可以活。狄子想跟媽媽說。」
——吳明益〈人如何學會語言〉
鄭宜農在讀完此篇後,寫下了這首同名歌曲。她想必是同理了狄子的孤獨。擁有語言卻還是破裂的關係啊、聽得見卻說不出口的啊、愛著卻仍要分開的啊——沒有語言接著失去聽力的狄子並不懂得「抵抗」孤獨,只是任它發生。如果人學習語言是為了溝通,是對孤獨的一種抵抗,那麼我們真的學會語言了嗎?
在舞蹈裡自由
在信賴然後懷疑起語言之前,鄭宜農也嘗試過其它溝通方法,那是跳舞。
2020 年鄭宜農出版散文集《孤獨培養皿》,其中〈16 分之 3 拍〉寫她那段 7 到 18 歲,曾經以舞蹈為志業的歲月。
進入高中舞蹈班,鄭宜農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身體與「優異」距離遙遠。雖然老追趕著追不上的柔軟度和力量,但節奏卻在她的體內長出專屬的流動。「那份無法被歸類的節奏感,就姑且稱之為 16 分之 3 拍吧。」
高三的畢展,她得到了一段獨舞,一個人反覆快速站起與摔下,沒有其他限制,她和重力共舞。鄭宜農在她的 16 分之 3 拍中狠狠地摔到皮肉剝離,卻在痛苦與呼吸中抵達忘我的境界。她形容:「那彷彿是在整個舞蹈生涯裡,我第一次明白了何謂自由。」
後來再站上台的不是舞者,而是歌手。「而站在舞台上的我開口唱歌的時候,又是不是凝鍊而自由的呢?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不斷發出聲音的自己,是因為身體裡一直都藏著那摸不透的 16 分之 3 拍,以及永無止盡追求下去的,一顆孤獨的心。」
於是〈人如何學會語言〉的 MV 裡 ,鄭宜農獨舞。
她順、逆旋轉,重心下沉,再雙手上舉,像一段飛翔,也似一段鳥鳴。
咱展翼親像初生的鳥仔
用全身的氣力——鄭宜農 feat.Chunho
成為「我」
《孤獨培養皿》的最末篇〈幸運兒〉,鄭宜農寫自己的置身事外,談不知憤怒與老不感覺受傷——如果哭了,也是因為她在那個當下意識到「這些事情表現出受傷會比較好」。鄭宜農自知過去她以為用科學家的態度看待世間,是理解事件的核心能力。因此作品曾被說「抽離」;因此在飯桌上聽到某個熟識的長輩過世時,她可以一邊嚼著菜、一邊微微笑說:「啊,死了嗎?」
不是不善良,而是習慣把「我」安放在其他星球,遙遙地看著地球上的「你」。她說過去的歌:「即使以『我』為發聲,講的卻都是『你』的事。」
這些年她也改變著。19 歲第一次上台唱歌,在西門町電影公園稀稀落落的聽眾前,因為太緊張下了台就吐了。她沒有因此選擇不唱與不說。32 歲公開出櫃,以一千多字的篇幅,溫柔且有力量地訴說關係的結束;2019 年《給天王星》發行,鄭宜農在訪問中說她逐漸找到一個自己與社會舒服的位置;同年,她站在總統府前的舞台上唱〈光〉,舞台瞬間染上彩虹光芒。
從創作音樂到公眾議題,她似乎都沒有想要當一名上前線的戰士,只是執著於好好說話的姿態,讓她看起來越來越強大。
「這幾年我的創作狀態有了一些改變⋯⋯唱自己歌的時候,竟然偶爾會覺得想哭。」鄭宜農形容後來的自己,像是心底長出了柔情,形形色色的關係,終於走向一種完整。
今年,鄭宜農離開火氣音樂,成立品牌「邊走邊聽有限公司」,並發行「金黃色三部曲」中的首發單曲〈金黃色的〉。她坦白了,說這首歌的「你」其實都是「我」。她說:「我們的沉默是金黃色的,能成為一個金黃色的人,是源自那些看不見的部分。」
她在拍 MV 時落淚了,雖然是在喊 cut 後,但「我」卻是那麼用力、亮眼地出現——語言是發聲也是沉默,在那些外在內在清淤、溝通之後,她變成金黃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