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消失了,而我竟然不覺得可惜──專訪楊莉敏,霧與死的成年禮
工作的地方蚊子很多。
那是位在台中、大面積的藝術中心。楊莉敏負責辦手作課程、影展、藝術家進駐,後來也接手隔一段馬路、比藝術中心面積更大的眷村園區業務。無人居住的眷村屋瓦斑駁、管線老舊,像死了一樣。居民眼見環境髒亂,認為單位偷懶;然而眷村下有文化遺址,地基打不了,擬好的修繕計畫再三被擋在法條前。她每天找錢、找顧問、找門路。不停試,不停失敗。
還有民眾在眷村裡任意養狗、擅自圈地種菜、或遊民睡進老房,「剛開始我們不敢請那些遊民離開,還得找警察⋯⋯」她煩於人際關係,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工作溝通上,但溝通完沒多久,請走的遊民又回來。她曾向主管形容:「我們像在做一件沒有遠方的事情。」
「在這裡工作你必須要很有愛——但我沒有。」
不是眷村子弟,也沒有眷村朋友,她只是像對待一份工作那樣,對待這座眷村。走一走還會撞到聚集的蚊群。問她為何選擇這份工作?她只說:「離家近。」一不小心就做了九年。
散文集的作者簡介上,與「現職文化行政」排在一起的,是「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散文首獎」得下三大報首獎——這一份至今無人企及的寫作紀錄。
幸福的反面
一開始是為了錢。
家庭經濟條件一直不好,金錢很深地影響楊莉敏對各種事物的判準;母親年邁退休、父親會向家裡要錢、姊姊遭遇渣男、哥哥工作不穩⋯⋯身為家中被照顧最好的老么、讀到研究所的高學歷,很早就被回報家庭的責任感練成一個給予者:賺錢、積蓄、養家、餬口。
「長大了、有責任以後,很多事都不好玩。」大學時期她開始兼差,試過在咖啡廳工作、當家教,但成就感低,不久就辭掉。於是她把目光轉向大學舉辦的校內文學獎,從此開啟了最長的一份打工。
文學獎作為將文字高效兌現的機制,「既然要投的話,就是要得獎。」而且經濟上的焦慮不允許她佛系、不能天真地「沒得獎也沒關係」。她剛開始以劇本與小說投稿校內,研究所轉而經營散文,報償很迅速,〈The Double〉得中興湖、〈看太陽的方式〉得聯合報的散文首獎;研究所畢業後則以〈世界是野獸的〉得了時報散文首獎。獎金加一加也有 24 萬。不大,但也不是一筆小錢。
接著她很快找到文化行政的工作,「老實說,那時我對文學獎就興趣不大了。」但她又投了:當時第一本書《世界是野獸的》剛拿下 12 萬的創作補助,正在成書期,出版社建議她供稿給副刊刊登、用以宣傳,索性拿其中一篇〈不散〉去投林榮三,等了三個月,又是首獎。20 萬。
漸漸過上有餘裕的生活,她竟也漸漸找不到動筆的理由。
曾經她把幸福定義出三個階段:「有穩定的工作、錢、薪水,這是第一要務;第二,就是可以自由的寫我想寫的東西;第三,可能是找一個合得來的情人談戀愛⋯⋯」
如今,這三項都滿足了,「但我依然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幸福。」
2010 年楊莉敏〈看太陽的方式〉得獎感言寫下:「⋯⋯每天凌晨四點準時爬起來寫。寫之前會先聽陳綺貞和 Slowdive 的歌,然後餵貓,然後泡咖啡,我想我喜歡規律的生活。」
十三年後《濃霧特報》寫作期間的生活,她形容:「醒來,工作,五六點下班(加班的時候不多,偶爾到七點)回去之後吃晚餐、洗澡,看一下 YouTube 上的廢片,九點半就睡覺。」
同樣規律,只是楊莉敏不再四點起床寫作,不再聽喜愛的英國搖滾樂團。「我一直很對不起文學,這種愧疚感很大。上班了之後可以分給創作、閱讀的時間變少,就會想,蛤?我都沒有在看書,像我這樣的人還可以繼續做創作嗎?會覺得心虛。」
我沒有看清自己,以為找個與文字無關的工作,能讓書寫更為純粹、不受干擾,可以完全的自由。但那麼純粹要幹麼?無聊得要命。——〈幸福路上〉
然而,我只是累,想踩著地面,平庸而不費力地生活而已。——〈濃霧特報〉
「文學真的好難喔。」這份難,對她來說不僅是技術上的困阻,也是生計的艱辛。照著自己擅長的事物往上爬,好不容易登上高處,卻仍只是一片荒涼:即使能透過文學獎、補助、稿約賺外快,收入依然顛簸,「做文學真的是在消耗身體健康跟興趣嗎?像我或我男朋友,好像我們都因為終其一生熱愛的文學而變得很窮困。」
「到最後反而有一點,開始憎恨起自己那麼喜歡的文學。」
不斥於寫出對文學的恨,如今是她對文學最大的愛。曾寫下「再不寫我真的會瘋掉」的她大概也沒料到,〈幸福路上〉走到最後會發現,沒有文學的生活,真的不會瘋:
幸福路上,文學消失了,而我竟然不感到可惜,只是繼續活著,毫無疑惑地朝向明日,繼續活著。
文學的外面
多少寫作者因為文學獎而恨、而焦急、而失落,楊莉敏看似有一條順遂因此孤獨的文學獎之路。
即便如此,她不覺得自己更靠近文學一點。
領獎當下,獎盃獎狀、台下傳來的目光、主持人朗讀的名字是明確的;下台後,她變回一個不怎麼文學的人,「我要趕車回台中嘛,在台北領完獎之後,現場不會多逗留、不會像其他得獎者那樣聚在一起聊天。我就拿了獎盃,拍照,走了。」
「也不會特別有人來跟你攀談或邀稿。不會因為你得了一個首獎,從此話題不斷。不會有這種事。就是平淡的繼續過日子。」她不是沒有期待過,但鎂光燈不可能一直跟著得獎者。她還是在文學的外面。
高中時,班上的藝文先鋒接連看起了駱以軍、朱天文,但她在角落讀琦君,不為什麼,只因為琦君是課本出現過的人、她比較認識。東海研究所下一屆的學妹蔣亞妮、林徹俐如今活躍文壇;論文指導教授周芬伶在東海組織家庭式的寫作會也行之有年——然而周芬伶老師第一次知道她會寫,據說還是學弟妹轉告,才問楊莉敏:「你有在寫東西喔?」
我們都是文學的孩子。這種話我實在是說不出口。——〈孤島〉
出書也是寂寞的事。獨自把書稿寫好、排序,給出版社,「編輯看完也只是說,把這一篇調到最後你覺得如何?我就說 OK 啊。然後就出了。第二本我也一樣。寫好、排好順序,問編輯如何?這次也沒問題,就出了。」
「這是正常的嗎?」程序輕簡到她開始懷疑。縱使可以視為編輯對創作者的尊重、實力的肯認,但她終究不是太願意相信自己的人。楊莉敏本想挑戰在篇幅上多些變化,「我向編輯表達憂心:長的散文我從沒寫過,不知道可不可以寫好?編輯只回:這個想法很好。我寫完就寄給他看。他也說很好。結果就這樣了。」
結果就這樣了,好像也不能怎麼樣。「我好像一直過著,跟創作沒什麼關係的現實生活。有些人會去參加寫作會、讀書會、文學營,我也都沒有去。有次周芬伶老師還問:那你到底在幹嘛?」
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只是聊文學、就只是寫。不是沒有憧憬過。「我一直很羨慕,那種寫作者之間互相鼓勵的情誼。因為我一直是一個人寫作,也不太懂怎麼給別人建議或是接受別人的建議。」
這條路上,楊莉敏不斷錯過。
薄膜的背面
「大概我很孤僻吧。」
生活中最文學的時刻是與研究者男友相處。《濃霧特報》裡的伴侶形象,話題不離小說與電影、但始終沒找到穩定的工作;這與工作穩定後、不大接觸藝文的她形成對照。兩人在文學上有共識,至於其他則如她書裡寫:「男友對我並不感興趣,人生的所有心念,都是文學」;就連男友試圖更理解她時,也不是當面談心,而是先翻開她的作品,以文學研究的方法摸索關係。
「我唸中文、寫作,照理是善用文字的人,可是說實在,在跟很親近的人對話時,一直有平行溝通的現象發生。我要怎麼正確地傳達心裡所想、正確地投遞訊息⋯⋯」她不甘心:「這好像還比寫作難。」
家人之間也隔著一層隱形的膜。爸爸除了飯煮好了會說句「食飯」(吃飯),其餘一天講不到兩句話;媽媽則相反,搭上話就會馬不停蹄地講,不讓別人有插話、發表意見的餘地。
每有爭端,國小學歷的媽媽口頭禪是:「恁讀冊人講的話我攏聽無。」(你們讀書人講的話我都聽不懂)媽媽心中的次等感,與楊莉敏的冷淡穿插出母女間的柵欄。不像姊姊。姊姊性格跟媽媽一樣戲劇化,與媽媽的齟齬更多、但感情也越吵越好。反觀自己:「可是像我們這種比較孤僻內向的,她就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
最記得的是一次媽媽突然問她:「你會不會覺得很孤單、很寂寞?」
以前媽媽忙於工作、無暇顧及子女。媽媽對這份缺席歉疚,一直想補償:「她會覺得,現在有時間了,看要不要一起出門、多花一點時間陪我們。」
「我就說:不會啊。媽,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別人不要來煩我。」
但薄膜並不見得是障蔽。楊莉敏曾問家人:「被我寫到不好的事情,會不會難過?」
「結果我媽、我姊說,他們可以理解寫作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滿驚訝的,他們就這樣回答欸,他們說:那就是創作的一部分。」直覺以為家人不懂,但沒想到,「她們這樣不太文學的人,反而清楚點出創作核心的東西,甚至是那些文青們可能要彎彎繞繞、經歷曲折才能抵達的地方,他們一下子就到了。」
在薄膜的背面,或許有哪裡是相通的。
爸爸的側面
〈不散〉拿下林榮三、在《自由副刊》刊出那天,有親戚看到,把報紙拍下來 po 到楊氏宗族的群組,群組裡有三十人左右,這件事鬧很大。
大到,連爸爸都去買了當天的報紙來看。
記憶裡,這是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讀她的作品。然而〈不散〉裡寫及父親的段落也只有最後,絕不是楊莉敏寫父親寫得最多、最狠的一篇。不像〈世界是野獸的〉寫爸爸切除癌細胞、痊癒了,她卻感到失落;不像〈身體〉看著爸爸埋葬黑嘴狗,心想自己有一天也會被爸爸載到海邊丟掉。
爸爸讀到的是她的散文裡,相較適合闔家觀賞的一篇,「但我爸看完有點不開心,跟我媽抱怨:『我哪有她寫的這樣?』」
聽完爸爸的怨言的媽媽,只回了句:「啊你明明就這樣!」
爸爸在楊莉敏的文字裡,始終強烈地「不在」著。〈松子〉〈世界是野獸的〉等多篇散文提及父親皆以相似的開場:性情浪蕩,沒責任心,開過舞廳,玩六合彩,喜歡求明牌,會向家裡要錢,並總是不在。
沒有外遇、沒有家暴、沒有離婚,爸爸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就只是不在。
有遠房親戚來家裡露鳥,爸爸不在;變態折下樹枝塞給自己,爸爸不在;騷擾電話傳出男人的自慰聲,爸爸不在。
「他不會打罵孩子,因為他心虛。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會擺架子、不會嚴厲對待我們。」爸爸並非單面的惡人,在家他負責伙食,一有錢就會給家裡買很多好吃的;〈吃海的人〉裡寫童年爸爸會帶她去魚市場,但腥味太重,她吐了,於是往後爸爸都會多買支霜淇淋、讓她邊吃邊等,不再帶她進魚市場。
「父親對我很好,但他又讓我很痛苦。」楊莉敏曾聽媽媽說,自己是爸爸最疼的孩子:「我開始不知道,我到底該不該恨這個父親?我覺得我應該恨,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因為恨他是最簡單的方式。」
由於長期對父親的懷恨在心,終於,我也長成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大人。——〈世界是野獸的〉
「但我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女兒。如此看待我父親,那我大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那是一個很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覺得我對他已經夠好了,一方面又會感到很深的遺憾。」
「但我知道,我應該無法、也不會想要修補遺憾。」
死亡的正面
一直不在的爸爸,後來真的不在了。
曾在夢中對父親大喊「你怎麼還不去死?」的楊莉敏,三年前獲知爸爸過世,只覺得好累,收一收包包,從辦公室趕回家。回到家,「他好像躺在那邊睡覺一樣。沒有驚天動地的場景,沒有張力。很平靜。」
遺體旁邊放著生前愛喝的養樂多。據爸爸說,養樂多可以抑止化療後的噁心感:
在真正倒下的時刻,父親應該也正喝著那小小罐的乳酸飲料,期望這次也能再撐過去的吧。——〈孤島〉
只是這次沒有撐過去了而已。
家人沒什麼表情。CPR 做完,判定沒有救,警察、救護車來,過不久衛生所主任也來,相驗,開死亡證明,甚至父親太胖、沒人搬得動,只能任由遺體倒在地上。「一切是很程序、制式的。」
像在處理每日行政業務,「可是我又覺得,我是不是不應該這麼感覺?不應該把它當成一件日常的事情?」教會楊莉敏「死亡不該日常」的也是爸爸:〈身體〉寫她小學時,爸爸說家裡養的那條黑嘴狗走了,那是她第一次目擊死亡。沒有傷口、沒有白沫,那是極其安靜的屍體,極其安靜的死。
「這件事對我而言還滿震撼的——震撼是因為我爸哭了,很傷心地哭了。」
爸爸愛哭。每當親人過世,爸爸會一邊落淚一邊宣達死訊,其他人則傻眼地看爸爸泣不成聲。她搞不太清楚,爸爸跟自己,死亡面前誰才是異類?
相較爸爸過剩的情緒,楊莉敏跟不太上自己。因死而生的難過、痛、生理的不適感,延遲了好久才來:「要等很戲劇性的後遺症具體發生在我身上,我才會意識到這件事有影響。前一陣子我會失眠、恐慌、常常半夜驚醒。我以前完全不會有,是在我爸過世後才開始的。」
死亡是不太日常的日常。透過散文,楊莉敏也不斷查核自己與死亡與世界的關係。〈強風吹拂〉寫姊姊幫孩子洗澡、浸入盆底,「像是要自殺一般」;〈無痛.粉紅色〉寫張國榮自殺同一天,「有一隻狗從我們這棟五樓跳下去。我心想:這什麼世界?連狗都要自殺。」;〈世界是野獸的〉寫親人,「大家彷彿相約好,要在這幾年內一次死給我看。」
眾多死亡之中,也包括自己的。
〈高度進化〉被鎖上的木炭、青春期的割腕經驗,〈看太陽的方式〉對人間絕望後走入海裡,〈沒有名字的怪物〉則徘徊在曾有跳軌事故的月台邊緣、以及藉由知識與自死慾望對抗,〈The Double〉又與自死慾望合而為一:「我還是會努力,因為要努力才可以活著,要這種程度才行。」
「但與其說是在求死,更像是在透過死亡,來完成自己的成年禮。」
她第一次想死是國中,升學班唸得非常痛苦,恨不得去死,「同學之間都是敵人,升學壓力很大,很想逃離。」她夢見自己割腕,夢中恐慌,無法控制身體,她說是一種「正在離開的狀態」:「場景在浴室,血漸漸流掉,自己漸漸沒有力氣跟意識的那個感覺很真實,等夢中死亡的那一刻,我就醒了。」
死亡在夢裡、在散文裡被完成,然而現實裡她活了下來。她不確定是好是壞。
霧的裡面
「西部沿海一帶,每到春天很容易有濃霧。那時候念研究所,從我家騎摩托車到東海大概要騎半小時。三四月都是路上全都是霧,你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車牌號碼。」
必須騎得很慢、很慢,才不會發生意外。
寫作傷身。無論《世界是野獸的》還是《濃霧特報》從書名就是一句警語。曾多次被人抱怨過寫的內容太沉重,楊莉敏自嘲:「我很奇怪,寫不出什麼溫馨的東西。我也很難想像如果有人每年出一本《世界是野獸的》⋯⋯可能會為他的精神狀態很擔憂吧。」
霧可以是遮斷,也可以是守護,「霧形成一個隔絕的效果,讓我短暫地脫離現實生活。」
她的散文有一種觀察者的冷靜。寫那些被木炭、鐵軌、刀片、海誘惑的野獸時刻,不鋪敘過多情緒,純以動作細節推進。與自身暫時斷開連結,是為了又一次凝望自身:
只有小傢伙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遠離世界中心非常非常遙遠的海邊,掏出鉛筆盒裡的美工刀在劃自己的手,美工刀還有點生鏽,粉綠色的。——〈The Double〉
我帶著空空的書包自己去到海邊,都想好了,鞋子襪子要怎麼擺,衣服要不要脫下來摺好,還是就穿著?⋯⋯一切都很簡單,只要走進去就行了。——〈看太陽的方式〉
從文學到生活,她更喜歡、更合適作為一個旁觀者而活。
某次周芬伶老師舉辦寫作會,邀剛出書的楊莉敏參與,讀到一篇作品寫家裡的事,「那是很溫婉、很善良的寫法。我看完之後說:『既然寫家裡讓你很受傷的部分,那你要對自己狠一點。』」她馬上意識到說錯話。狠下來寫,那是她自己的毒與藥,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
但,如果終究是兩敗俱傷的文學。不是歸屬、不是救贖、更不是幸福的文學——我們到底要它做什麼?文學是一場沒有答案的霧,楊莉敏主動走進去,但她同時知道,霧走到最裡面,不過是生活走到了最外面。
「如果生活過很好、很幸福,我想那就是一種很好的才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