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之物的張揚姿態——從街拍史到攝影集《表面張力》
《表面張力》是由曾義欽、蔡佳桓、陳尚平、李威辰所合著的一本街頭攝影集。對於街拍我們容易有一種刻板的印象,好像所有街拍都是一種街拍,所以在這篇文章當中我想先區辨幾種街拍的類型,然後再來討論這本書裡面的街拍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後街的攝影:底層的街拍
最早的街拍帶有強烈的社會性,出身中產階級的攝影師(因為如此才可能擁有昂貴的攝影設備),穿梭在街頭拍攝社會底層的生活。這種攝影很快的令評論家感到厭煩,艾倫・湯瑪士(Allen Thomas)這樣說:「這個世紀(二十世紀)最常見的紀實攝影就是拍出一排後巷的居民,通常是婦女、小孩,或是隱身在其後的男子⋯⋯這些照片總是值得一看的,因為他們看來如此坦率,直直地面對相機,就像那些異國的原住民第一次被遠征隊拍下一樣。」這時候的街拍是牢牢地跟對象(特別是下層的對象)綁定在一起。
獵奇的街拍如今看起來好像過去了,一方面在這個 Google Maps 的年代,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跡罕至的處女之地或是讓人驚駭的底層生活。另一方面,尋找奇觀這件事在攝影當中面臨了許多批評。我們認為攝影不該是獵奇的。這個觀點最有名當然來自於蘇珊・桑塔格,她把攝影行為形容成一種消費或是享樂主義,這樣的觀點在後現代的批評家手中得到了強化,他們認為獵奇式的觀看是一種上對下權力關係的展現。
對於攝影師而言,拍攝街道上的底層生活也不總是令人愉快的。日本在二戰之後也有一個「乞丐攝影」的論戰,以土門拳為核心的報導攝影者們大量拍攝社會的底層,但是在反對者看來,這種攝影猶如在搜尋乞丐一樣。植田正治可以算是一個反面,他刻意選擇街道之外的沙丘,裡面既無議題也沒有階級,只有純粹的美學形式。這裡留下了一個問題:街拍與美學形式該如何共處?
搜尋普遍的人:早期現代主義的街拍
這個問題在現代主義的街拍當中得到了解答。但是一開始現代主義攝影家並不是為了處理街拍,而是他們要建立攝影自身的藝術性。在這裡我們必須回到攝影藝術化的歷史。攝影術在發展初期一直面臨攝影是否為藝術的問題,因為相比於繪畫或是雕塑,攝影太過於仰賴機器,以致於無法凸顯一種心手相應的技藝。但是現代主義攝影從街景當中找到了解答。如果把街景想像成一片流動的顏料,那經過訓練的攝影家就能夠展現他們如何控制這個隨機材料的技藝,也就是藝術的技藝。
了解了上述的背景,我們才能理解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科特茲(André Kertész)或是史蒂格利茲(Alfred Stieglitz)這些現代主義攝影大師,為何都選擇街拍作為他們主要的舞台。因為只有在這裡,攝影家可以發揮一種處理隨機性的技藝。在這當中,布列松無疑又是特別突出的。沒有人比起布列松更成功展示如何將街景(報導攝影)變成形式了。他拍攝的照片一方面看起來就像是真實的世界,充滿了各種混亂、隨機與真實的細節。但是另一方面這樣混亂的畫面卻是高度組織在優美的形式之中。
這種拍攝方式特別容易表現一種抽象的真實,譬如透過將人物放置在一個幾何構圖當中,人從特定的心理狀態與社會時空當中抽離,從而表現出一種普遍的人性。我們只要看布列松拍攝中國跟布列松拍攝歐洲的照片,我們就會發現眼前的現實一點都不重要,只有同樣的人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人機一體:新紀實的街拍
早期現代主義的街拍在新紀實攝影家的手上又改變了面貌。新紀實其實原本是一個展覽的名稱。1967 年,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由攝影部主任約翰・薩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策劃的一場名為「新紀實」(New Documents)的攝影展,展出了攝影師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李・弗里德蘭德(Lee Friedlander)、蓋瑞・維諾格蘭德(Garry Winogrand)的作品。這些作品相對於早期的現代主義街拍,看起來更加的主觀,譬如構圖歪斜、畫面晃動。
某種程度上,這類攝影是對於早期現代主義街拍的反動,攝影家不再相信可以從街道上面捕捉到普遍的人。相反的他們更關注人各自疏離的情況,就像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的照片一樣,裡面沒有美國人,只有一個個人。但是另一方面,這些攝影是現代主義攝影透過街景實現攝影藝術性的最高峰。因為這些攝影家他們不僅僅是發揮攝影的語言,譬如攝影的平面性或是瞬間快門,他們更加將自己的身體融入在當中。所以不僅僅是相機看出去的世界,而是人作為相機看出去的世界。
純粹的影像
當我檢視了攝影史上不同的街拍類型,我發覺我碰到一個困難,我無法把這本書裡面的照片放在其中的任何一個框架當中。與底層的街拍相比較,這本書裡面的作者不那麼關心社會現實與異國風情。與現代主義的街拍相比,這些作者視角更加的主觀,對於事物本質的捕捉沒有那麼刻意,這讓他們看起來有點像是新紀實的攝影家,可是與新紀實的差異是,這本書的作者沒有那麼直接展露他們的生命或是性情。確實這裡面每一位攝影師的風格是不同的,但是這些不同是很細微的。
曾義欽的攝影表現一種質地的衝擊、蔡佳桓的攝影更注重於平面空間的分配,陳尚平的照片展示了一種臨時的結構,李威辰的攝影有一種野性的浪漫。特別當你連續觀看同一位作者的照片,你會越來越發現他們的差異。但是如果你把這些照片混合在一起看,你會察覺每個人其實都或多或少也運用了其他人的手法。這是非常合理的結果,因為這些照片可能都具複義的性質。譬如一張展示結構的照片,同時也表現了質地。一張看起來生猛的照片,同時也處理空間的分配。但是我還有另一個荒謬的想像,會不會他們其實是共同前往了一個地方,所以無論他們攝影理念手法有什麼差異,你好像仍然可以辨識出有某一個同樣的東西。但是這個地方在哪裡?
這個地方顯然不在現實當中,因為如前所述搜尋現實之中的奇觀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這個地方也不在攝影藝術史裡面。這些影像所在之處,是一個獨立的影像宇宙。在這個意義上,這些照片是高度形式的,而他們相近的氣質是來自於攝影本身的特性,譬如在一個方框之內自然導致空間的分配,銳利的畫質表現粗糙的表面。就關注攝影媒材所展現的形式,他們與現代主義攝影確實有些相近。但是不同之處是,這些線條、材質與色塊並不指向事物抽象的本質或是永恆的秩序。它們純粹就是事物在照片之中的樣子。
路上觀察學
如果我們一定要賦予這些以意義,我想透過路上觀察學去進一步理解。路上觀察學其實是典型日本七〇年代左翼思想的產物,相信透過攝影這個手段,人可以從藝術、民俗與消費等體系當中掙脫。以一個入門者的姿態保有人自身的完整,就像那些失去功能的物件或是看板,因為沒有用,所以自由。這本書當中的攝影師他們同樣熱衷於捕捉各種無用之物。這些無用之物並沒有因為經過藝術的處理,而暗示了一種抽象的本質,也沒有足夠的資訊,去讓觀看者反思這個社會。他們純粹是由物所構成的張揚姿態,彷彿對於文明的世界發出的抗議。
材質在這當中是一個關鍵,這些照片之中物體都有非常尖銳的質地,這個質地並不是為了製造一種視覺上的愉悅,即使有些照片達到了這種效果,也是為了凸顯一種事物自身的機制。這個特徵也可以見於尚平的作品。表面上與其他攝影師相較,他的照片看起來更加的穩定也更具有生活的資訊。但是我們要留意他所拍攝的場址,具備了一種更強大的自身邏輯,彷彿事物是彼此依存,而跟整個社會沒有關係。這是一種高度追求影像自治的宣言,透過抓拍、尖銳的事物,與內在的關係,攝影家堅決地只讓自己跟世界發生關係。
但是終究《表面張力》的作者沒有像路上觀察學那樣的激進,他們並不是真的要直接對抗世界或是表達內心的情緒,而是關心攝影所造成的影像。這使得讀者在看這些照片的時候,好像進入一個個宇宙,在那裡事物自成體系。急於搜尋意義的讀者,可能一時間會感到沒有頭緒,但就同是攝影師的立場,我認為這是相機才能揭露的一種神祕,無關乎故事也無涉於學理與更宏大的意義,只要東西「在那裡」,就足以啟動我們的感性。
《表面張力 Tension/Surface》
作者|曾義欽、蔡佳桓、陳尚平、李威辰
規格|平裝 / 260mm x 284mm / 152頁
《表面張力 Tension/Surface》是一本獨立出版的攝影書,由曾義欽、蔡佳桓、陳尚平、李威辰等四位攝影者共同出版,書籍設計由 SUPER ADD 超級注意力不集中團隊操刀。四位攝影者透過在環境中不間斷的移動拍攝,來轉譯周遭事物的無語。全書由四組影像構成,分別演繹出每人獨特的世界觀;而四組影像間卻又似有共存的內在聯繫,形成一個具自轉與公轉性質的影像星系。
《表面張力 Tension/Surface》新書發表會
台北場
時間|2021.05.15(六)14:00
地點|77 O.M.G.(台北市中山區林森北路 77 號 3 樓)
台中場
時間|2021.05.29(六)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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