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強迫從良,於是拔了它的牙──翟翺談《大都市的愛情法》,與酷兒文學的改編與馴化
從《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到影集《大都市的愛情法》再到電影《在熙的男,朋友》,是非常有趣的案例:觀察一部酷兒作品如何被馴化。
像《哆啦A夢》裡的「格列佛隧道」——一個能改變物體大小的神奇道具。當你從大的一端進去,從小的一端出來時,本質依然,但比例有了變化。文本的改編過程也像穿過了這樣一個隧道:尖銳的社會議題(階級差異、愛滋汙名、性別政治)被縮小,不那麼刺眼;市場友好的愛情元素和友情橋段則被放大。
最終,文本走出隧道,成為電影,經歷一個拔牙且無毒化的過程——字面上意義的那種,因為到了電影版,貫穿並干擾原著與影集的 HIV 不見了。
首先要指出的是,我無意否定任何一個版本,即使我口中「無毒」的電影版也讓我獲得極好的觀影感受,甚至落了幾滴淚。這讓看過原著、影集的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好收買了?於是回家思考、指認電影船過水無痕般改編、去酷兒化的巧妙。
回顧兩部影像的製作過程,也可挖掘它們產生差異的原因。原著作者朴相映受訪表示,電影版權是在小說剛出版時簽下,影集版權則是在小說暢銷後,經過激烈競爭後售出,而他本人也有參與影集版製作。這讓我腹黑一點地懷疑,朴相映是否因為確保了影集版不會失卻太多原著精神,而「放手」讓電影成為一個純然的愛情喜劇?
當然,如同我舉的格列佛隧道比喻,觀眾可以從任何一端看待這過程:是做小,也是放大。更重要的是,距離酷兒最遠的電影版,也有可能吸引觀眾去閱讀原著,促進不同版本之間的流通;一開始讀完原著的人(如我),想必也會好奇改編成果,以及劇版跟影版的不同。
*以下劇透,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其實背棄了一個 gay 的在熙
三個版本中最值得拆解或重提的部份,是主角與在熙(即影集裡的美愛,下文統稱在熙)的關係,分別對應小說第一章,影集一二集,以及電影版(電影只拍到小說第一章與第二章部份)。
這是改動最多也最幽微,或者說,講出來不甚討喜的:因為主角與在熙之間,其實存在緊張的互動,而後者在某程度上,背棄了主角。
故事最後,主角在在熙婚禮唱歌,雖名為祝福,但其實是輕鬆而決絕的送別。但告別室友何需決絕?因為他們還曾是盟友。
不妨先回看兩人相遇結盟的過程。一開始,主角在街上跟男人熱吻被在熙——這位在學校素有蕩婦之名的同學——發現。原著寫道:
——你不會告訴學校其他人吧?
——當然,我雖然沒什麼錢,但還是有道義的。
記住在熙這段話,尤其是前半句,它屬於半個謊言,而影集跟電影都只要我們記得後半段,並為此感動。
其後,兩人經歷彼此的感情風暴,女方懷孕,同居,盟友關係來到最緊密的時刻。被父權屏棄、踐踏的人相互 cover,於是更有力:「在那個年代,我們經由彼此學習了生活的各個層面。例如,在熙經由我學會同性戀者的生活有時真的很受屈辱,我則經由在熙知道了女人的生活也非常不容易。」
但最終,在熙這位曾被蕩婦羞辱的女子,有點莫名地振作了起來,先是找到好工作,再莫名地步入婚姻,「我對在熙那積極正面的樣子感到非常陌生。」小說裡映如此說道。這過程的「莫名感」在影集與電影裡都消失了——儘管我們從女方視角就可得到答案:面臨或說可以生育、結婚的她,自然不可能一輩子與主角維持 gay、直女的假 CP。
殘酷一點地說,在熙「可以結婚」,男方則因韓國同性婚姻尚未合法而不可結婚,所以她始終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他倆同居的房間,走入有光但可能不多(?)的世俗所在。
然而,在熙其實不只擁有一把鑰匙,還有一個安全通道可以撤離。這關乎她的出身背景。到原著第一章後半,我們才知道在熙父母家很有錢,而早先作者透過她幼時學很多才藝來暗示此事。小說裡主角說道:
「我過去認為在熙是在平凡中產階級家庭長大,這個想法開始動搖,她在成長過程中,之所以能夠把社會觀念當作一張擤鼻涕的面紙,或許正是因為⋯⋯」
儘管並未說出,但也夠明示了在熙其實是有資本去浪蕩去自由的。他倆的結盟,是出於性別的,卻並非階級的。在熙想要的話,可以隨時結束這聯盟(前提是放下尊嚴回去找父母)。
這並非比慘大會,在比賽 gay 還是直女比較慘,而是想表達原著在性別之外,還多了階級的維度,性別與階級之間相互影響。同理,我們也可思考,是不是主角的男性身份讓他始終相對在熙擁有父權紅利?例如他十分頑強的能動性,那股想罷黜世界,勇於毀家廢婚的決心。因此,重返小說,並非看誰更可憐,而是想凸顯性別與階級間一來一往,時而掣肘時而助力的複雜程度。
到了影集與電影,主角與在熙的階級落差被淡化許多,如此一來少了辯證、凸出人物的可能。不過影集留有在熙搬出去前,說出「有房子在松坡區」,對比高煐略帶疑惑的表情,算是保有一絲絲線索,讓我們推敲他倆的階級落差,理解在熙走入婚姻不過是循異性戀體制的正軌而去,即小說所謂:「在熙的家庭狀況好像還不錯,也讓我暗暗覺得這似乎是個微妙的婚姻。」
就是這樣的在熙,背棄了一個 gay。
但終究是無可奈何,往人生大道走的選擇,所以主角縱使對此語帶保留,也順然接受了這事,甚至被迫去在熙的婚禮唱祝福歌。在小說裡,比較可見他的「被動」(還從司儀角色被降為唱祝福歌,因為司儀照慣例要由新郎親友擔任,這裡也是作者的微微諷刺),而在影集與電影裡,就只是純然甚至有點好哭的友誼之情。
那個名為「凱莉」的
卻除主角與在熙組成的怪異 CP,原著與影集引人注目的,還在於它們是挑釁又黠慧的後愛滋時代文本。讓人想起拍得非常動人的《BPM》。
如果說《BPM》封存了愛滋大爆發時期的抗議行動、淚水、死亡,乃至直面死亡的生命力,那麼原著與《大都市的愛情法》則記錄了愛滋治理的過渡階段。我們從影集可以梳理出一條時間線:主角 2014 年確診,2015 年左右與在熙同居,到了 2020 年才遇見第三位男友圭浩。
這個時間跨度見證了 HIV 治療的重要進展,特別是 U=U(Undetectable = Untransmittable,測不到病毒等於沒傳染力)觀念的推廣。主角與圭浩因 HIV 失敗的性,理論上已能透過 U=U 與 PrEP(預防性投藥)獲得解決——事實上他們也確實透過 PrEP 達成一次無套性愛。然而,在 U=U 觀念尚未普及的社會中,這樣的選擇仍然招致爭議。例如在中國豆瓣討論中,就有相當多人認為男主角不負責,並指責影集淡化愛滋。
2015 年播出,刻畫舊金山同志故事的美劇《Looking》,也曾在第二季展開關於 PrEP 的辯論。男主角認為為了做愛而吃藥很荒唐,一位直女角色回他:「這就跟女人吃避孕藥一樣嘛。」旁人表示兩者有所不同。此時,一位較為激進的同志角色則認為:PrEP 確實像避孕藥解放女人一樣,解放了男同志,而男主角回:「不戴套做愛,為何是解放?」
是啊,為何是?但如果問《BPM》裡的眾人,他們絕對會同意這個解放。《大都市的愛情法》並未就 PrEP 相關汙名展開討論,而是選擇了另一種更私密的方式——主角帶著反抗、微微挑釁地與 HIV 共存。
這種反抗最顯著的體現,是原著及影集中主角都用「凱莉」這名字取代 HIV,可以說是以 diva 之名降服汙名,絕妙。較不顯著但更特別的是,我們要到小說第三章、影集第五集才知道主角感染 HIV (其實小說第一章曾提到主角因傷意外退役作為伏線)。
這表示除了圭浩,此前兩個男友都不知道主角的感染者身份。在熙則較複雜,影集並未明言,但小說第三章裡,一次主角與在熙在酒吧遇到陌生男子酒後詢問「你是當什麼兵?」時,在熙看到主角眼色,快速向那人說道:「哥哥,都已經三十多歲了,軍隊故事還要講到什麼時候啊?」非常俐落地斬斷這個一般異男當年勇,然感染者無從談起的話題。
(在此,我們也可重拾先前提到的小說的多維度複雜性:在熙雖然沒有性別紅利,卻因著「健康」之身,得以 cover 男主。)
至於影集裡,男主的三位好友極高機率是不知情的。這點從第五集在夜店談到帶原者經過,他們遮住酒杯的歧視舉動便可知。
(可能有人會問,小說裡的好友呢?事實上,小說對於主角的 T-ara 好友們僅一語帶過,影集裡有如《慾望城市》的姐妹(?)情,完全是改編獨創。另一種格列佛隧道效果。)
大體而言,原著與影集中男主並未二次出櫃感染者身份,因此招致「淡化愛滋」的批評,一度使《大都市的愛情法》預告在韓國被抗議而下架。
這些攻擊有其背景。2023 年,韓國憲法法庭就「愛滋病預防條款懲罰 HIV 感染者傳播是否違憲」做出了部份合憲決議。也就是說,在原著與影集裡,主角都可能因為被認為進行危險性行為而受到判刑(包括口交),即使在測不到病毒量的情形下。
然而,這藏而不露,放著不表的設計,正是原著與《大都市的愛情法》最厲害的機關:我們先進入了主角的內心世界,陪他經歷兩次分手,失敗的自殺,母親過世,才得知他是感染者。
之後,觀眾看待主角,會起何種變化呢?是覺得他欺瞞你?——可你不過是螢幕外的陌生人,儘管奇異地參與了他的人生故事。或者會同情他?——但他可完全沒要人同情,如小說裡說道:「取(凱莉)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是桀驁也是傲嬌)
最終,觀眾可能會發現,是否得知他的感染者身份,不會讓他在你心中產生形變,一切並無不同,他還是小說裡的胖貓,影集裡的冷貓。而我們也可思考,為何主角不對前兩位男友說,直到圭浩告白才坦承呢?是不是因為「別人愛你,你要誠實」?(出自孫梓評〈法蘭克學派〉)(圭浩的價值又上升了)
懷著這層思考,再往前回看原著第一章在熙到婦產科尋求終止妊娠,卻被檢視其貞潔跟羞辱更有意思。這時,男主其實正在做泌尿科檢查,暗示他因為肛交而尿道感染,而且同樣被醫事人員恥笑。
此時,主角與在熙的處境看似疊合,其實不然。
表面上,兩人都面對醫療體系的歧視,但主角的泌尿道感染背後,藏著更沉重的祕密——直到第三章我們才知道那個祕密為何。朴相映巧妙透過這種虛掩,讓讀者在得知真相後,不得不重新審視先前的每一個細節,並回頭召喚凱莉。
那個狡猾的凱莉,其實早就現身了。
朴相映透過描寫在熙懷孕,暗寫凱莉「也是」主角揮之不去的體內之物。就像在熙對婦產科醫師反抗說道:「聽說女人身體裡的胎兒與異物無異,說是沒有比懷孕和分娩更對身體有害的了。」不過主角無法終止他與凱莉的關係,只能與之共存。其後,他出錢幫在熙進行手術,在熙則「擺平」與他一起去檢查泌尿道的男友。雙方在結盟的框架下又相互 cover 了一次——而我們要到第三章才再次看見在熙 cover 主角。
如果說從原著到影集,階級被剔除了,是某種馴化、簡化,那麼至少在 HIV 文本上,《大都市的愛情法》仍保持了它的銳利與溫度:不只擺脫了悲情、苦大仇深的酷兒影像傳統,更重要的是,呈現了一個流暢而動人的感染者故事。
而電影版呢?電影以興秀順利當完兵,顯示他並未感染。電影版的主角,彷彿生活在一個比較幸運的平行宇宙——一個不需要與凱莉相處的宇宙。
等等,這樣 OK 嗎?
我們討論了 HIV 議題如何從原著到電影中消失,但馴化的過程遠不止於此。
從原著到影集再到電影,這條馴化之路是一次次的剔除:先是階級,再來是疾病。更微妙的是,電影版還透過增補來完成它的馴化工程,將所有尖銳的矛盾熨貼成一部標準愛情喜劇。
以在熙的婚姻為例,電影不僅剔除了原著中的階級維度,還試圖用一個「完美上司」的浪漫邂逅來化解所有問題。這處理方式耐人尋味:因為在熙先前遭受的父權傾軋如此沉重(電影甚至安排了一個施暴恐怖男友),卻又輕易地被另一個「好男人」的出現所化解。
更令人警覺的,是電影如何處理那個恐怖男友的情節,用一種聰明而變態的方式帶過:男主、在熙、恐怖男友來到警局(一個更高的父權面前),恐怖男友向警察指控男主跟在熙偷情(儘管完全並未違法,因為他們尚未結婚,況且也非事實),滿臉是傷的男主,為了證明自己沒跟在熙偷情,最終在警察跟幾位被逮捕的路人面前出櫃。
電影以逼迫一個 gay 出櫃,來證明他與女方的「純潔」,於是我們看到,恐怖的是直男,被懲罰的卻是 gay。簡直是惡趣味了。正當觀眾來不及思索「這樣 OK 嗎?」就接上在熙與未來老公的浪漫故事。在此,影版的男主興秀被雙重消費了:首先是以他的出櫃作為高潮戲,帶過對恐怖直男的咎責,而關於他出櫃的討論,又以在熙未來老公的浪漫愛帶過。
但電影十分聰明的是,給人的剝削感並不特別強烈,因為稍早它演給我們看興秀「面對自己性傾向」的勇敢抉擇:去找曾經愛他的 situationship 對象,以及向母親出櫃。因此,於電影敘事中,觀眾體感他不過是「又」出了一次櫃。
但電影對母子關係的處理,同樣展現了這種「巧妙的迴避」。原著中主角面對信仰天主教、曾將他送進精神病院的母親,保持不願妥協的態度。影集版選擇讓母子和解,稍稍軟化對立。到了電影版,導演更是用一連串精妙的喜劇節奏,幾乎魔術化解了這個難題:男主出櫃後,下一幕母親一身紅倒臥馬桶,正當大家都以為母親自盡,畫面又告訴你母親只是喝覆盆子酒醉了。
接著,鏡頭帶到母親的包包,裡頭有張有點刺眼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票根,暗示抗拒兒子同志身份的母親,藉由看同志片企圖靠近兒子。一連串下來,觀眾無暇思考:「她就這樣接受兒子的同志身份了嗎?」雖然如此,看到這段我還是落了幾滴淚(東亞父母式的默默付出,實在很容易打動我)。
還可稍微分享的是,朴相映在訪問中提到,最喜愛的酷兒影像,正包括《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此外,還提及了李安的《斷背山》,去年金棕櫚得主西恩貝克的《夜晚還年輕》,以及史蒂芬戴爾卓的《時時刻刻》。
最後我要展開連連看的,是雖然時空跟主題都相去甚遠,但 2002 年上映的《時時刻刻》,可說是《大都市的愛情法》另一個切角、所謂苦大仇深的版本。在前者裡,感染愛滋、疑似發病的配角詩人理察,對應高煐的小說家身份;梅莉史翠普飾演的理察「前女友」,對應在熙;茱莉安摩爾飾演的女同志理察母親,則對應高煐之母。
如果說二十年過去了,我們期待不悲情不自虐的酷兒影像,那便是從《時時刻刻》到《大都市的愛情法》的可能。但這不是線性進步的進程,而是各種客觀條件下,包括愛滋治理、生活條件不同下的酷兒故事。
如同有人正在閱讀此文的此刻,即使如台灣某個角落,可能也會有「悲情」的酷兒故事正在上演。《大都市的愛情法》主角擁有的賦權力量(我認為多少來自寫作)與社會條件,不是魔術,隨便就能澤被眾生,讓人們自動的從既有生命故事中解放。
因此,這篇文章如此孜孜矻矻挖掘《大都市的愛情法》酷兒的面貌與版本,提醒原著、影集、電影三版本的並存,也是為了不遺忘——
還是有不那麼《大都市的愛情法》的酷兒愛情,正發生。
《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
作者|朴相映
譯者|盧鴻金
出版|潮浪文化
原版出版日期|2023.06
電影書衣版出版日期|2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