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殼 200 度烤 30 分鐘,灑在琴弦上——王榆鈞《明 Dawn to Dawn》演後座談側記

毛豆殼 200 度烤 30 分鐘,灑在琴弦上——王榆鈞《明 Dawn to Dawn》演後座談側記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3.01.2025

編按:王榆鈞的實驗音樂劇場《明 Dawn to Dawn》,在 2024 年於英國倫敦首演之後,回到臺北藝術中心的藍盒子演出。由 17 首歌曲構築而成的音樂劇場,一切聲響全由王榆鈞一手包辦——詞曲創作、演唱、聲音採集,在歌與歌之間,她穿梭在阿多尼斯和飲江的詩句,和伊斯坦堡鬧市與綠島燕子洞之間。劇場裡的一切物品也都是有聲音的,透過王榆鈞的撥弄擾動,聲響震盪,如同夢境的回音。

本篇為《明 Dawn to Dawn》系列演後座談側記,由作家馬世芳擔任當日與談人,王榆鈞與創作團隊一同上台,就著表演舞台席地而坐,拆解劇場如夢一般呈現背後的執行細節。

音樂劇場

最初,王榆鈞只想著要做一齣音樂劇場。

音樂劇場的起點,來自 2010 年的台北藝術節,德國藝術家郭貝爾(Heiner Goebbels)的劇場作品《史迪夫特的事物》——沒有人的舞台上,只有五架鋼琴彼此對話。「我非常地撼動、非常喜歡。現在要我說細節,我說不出來了,但那時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音樂劇場。」

儘管在此之前,王榆鈞早就在劇場圈裡浸泡了十多年,「我自己參與劇場非常久,不管是戲劇舞蹈、偶戲、多媒體⋯⋯但我一直不知道什麼叫音樂劇場。」

「如果大家去 Google 找的話,其實資訊並沒有很多,很多時候還是會看到關於音樂劇的介紹。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是音樂劇場?這個想法一直放在心裡面,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做一個這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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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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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後來是倫敦王冠劇院的邀請,才讓王榆鈞把腦中構築已久的音樂劇場化為實體。以往大多在劇場裡擔任配樂、音效或演出,如今第一次擁有完整屬於自己的劇場作品,「於是我開始思考,如果我要做劇場作品的話,也許我應該試試看,把自己心裡面多年的這個想法實現出來。」

雖然以倫敦作為首站,但對王榆鈞而言,臺北藝術中心的演出更像是《明 Dawn to Dawn》的首演。

「我覺得英國的演出跟台北版,就是小吃跟海陸大餐的差別。因為倫敦的劇院是一個百年劇院,場地很小,以及我是當天進場、當天就要演。」

除了硬體的限制,邏輯上也有不同之處。「那個演出比較是要向國外的朋友們分享,我作為一個創作人在台灣所關注的面向,包括詩歌的詮釋、我對人權的關注,還有跟台灣藝術史的連結。所以即便我帶著音樂劇場的想法,但實際上它還是比較接近音樂會的邏輯——簡單的投影、樂器都在舞台上,我只能處理音樂跟音樂之間,如何還能有一點點的不同跟細緻的處理,而不是演完一首,就換下一首。」

但回到台灣,這些限制都被拋下了。「我不需要跟台灣的觀眾分享這些,因為我已經很常在做了!」音樂劇場,於是得以長成它應該要有的樣貌。

「我非常喜歡劇場——雖然在當今這個時代,大家可以看 VR,或者是自己的手機。但是劇場發生在當下,它其實是非常手工藝的,它的時間就是跟觀眾一起,我覺得這個當下只有在劇場裡頭可以發生。在黑盒子裡面發生的感動,是沒有辦法用任何其他表演藝術形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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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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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毛豆殼、石塊和舊鋼琴

劇場的手工藝,在於那些可見、可聽、可觸摸的細節。

演出其中一幕,是從天上灑落紙片一般的物體,敲擊在鋼琴的琴弦上,擦出巨大的聲響。舞台上的馬世芳率先解密,那些舞台機關落下的,是毛豆殼。

如此大量的毛豆殼,有四分之三都是王榆鈞每天晚上努力趕工吃完的。每天收工回家,就考個一兩包毛豆,如此吃了兩個月的累積——「200 度,烤 30 分鐘。大家回去可以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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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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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蔡之凡)

但手工藝當然不僅止於吃毛豆。馬世芳說,「榆鈞這些年,在各種各樣的工作裡都在做聲音的探索——怎麼去重新思考聲音的本質、怎麼把聲音跟生命史、歷史跟場景文化做更深度的連結,再跟音樂做更進一步的互文。」

舞台的另一個角落,擺了白色的方形石塊。背後的發想,來自 2021 年王榆鈞為《甘露水》創作配樂,「我在做紀錄片的時候發現,雕刻石頭的時候,當雕刻的人他的手打下去、撞擊的當下,飛噴出來石頭的碎屑,好像是千萬年時間的累積,跟宇宙有所共振。我非常地震撼跟感動,所以很想試試石頭的聲音。」

石頭的聲音,也是歷史的聲音。

而另外一大片鋼琴的響板,則是多年來一直放在王榆鈞家裡客廳的回收物。2008 年,當時的王榆鈞還住在古亭,附近的二手店門口擺著一架舊鋼琴,用帆布蓋著,部份零件已經被支離,王榆鈞用手一撥琴弦,覺得好聽,就帶回家了。

彼時她住的還是四人合租的分租雅房,一大片琴板佔據生活空間的重要位置,一直想著要利用,但總是沒有對的時機,於是一擺就是十年。但王榆鈞是善於等待的,等待鋼琴自己找到屬於它的正確位置。

《明 Dawn to Dawn》裡,毛豆殼刷著舊鋼琴的弦,回音繞在整個藍盒子裡,連空氣都安靜地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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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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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夢的背後

《明 Dawn to Dawn》是王榆鈞第一次創作屬於自己的劇場作品,但劇場終究不是一個人能完整的。馬世芳在演出結束後說的第一句話,也把創作歸功給所有幕後人員:「我個人的感覺是,好像鑽進王榆鈞的腦袋裡面,跟著她做了一場夢,而且是非常深沉的一場夢。為了要把這場夢具象地呈現出來,動用了這麼多有才華的工作夥伴,把藍盒子這個場地的硬體條件催到了極限。」

於是演後座談裡,馬世芳也請一起上台的創作團隊們分享各自最喜歡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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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後座談現場照。右起:馬世芳、王芳寧、劉詩偉、蔡佾玲、李國漢、陳侑汝、王叡栩、萬芳、王榆鈞。
 

燈光設計 王芳寧:這次受到榆鈞的邀請,在這個製作的過程中,大家都是很平等的,不分你我的職位角色,在排練場大家丟接討論,把這些想像的東西一起拼湊起來。

音響設計 劉詩偉:我最喜歡的 part 應該是前面用釣魚線拉鋼琴,那個重拍、我現在很常玩沉浸式,然後它的那個樂句真的很適合在這裡,用沉浸式的聲音移動的方式去表現,再加上那個低頻——我都沒想到這個廢棄的鋼琴,可以玩出這麼多有趣的樂句。

創作陪伴 蔡佾玲:我平常是一個演員,我的工作是在表演的部份,提供榆鈞一個外面的眼睛跟觀察,讓她把心目中的結構、她想要踩過的每一個步伐,也許是去替她把關,也許是給她 feedback,讓她在劇場這樣的空間裡可以一起探索。

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是音樂劇場、我們當然也不知道,什麼是音樂劇場裡面應該要有的表演,因為表演的風格非常多,那在王榆鈞這樣的素材跟條件上,她可以走到什麼程度?直到首演開始,我們才有辦法在這個空間裡面跟觀眾一起看,榆鈞在這個作品裡面,她試著在每一場觀眾以及我們的目睹之下,必須要去經歷這一趟冒險——

不管她在音樂上的探索有多麼浩瀚,但在這裡要表演,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在這裡,她必須要把所有的細節連接起來,去承接所有夥伴們給予技術上、技藝上的細節,在這件事情上,她身為表演者的身體,需要非常地敏感。但是一開始要做這個的時候,她其實會緊張:我突然要演戲了、要表演了,我是不是應該要怎麼樣?

而我的工作就是在旁邊提醒她,當她 propose 這整個演出和 structure,她要謹記在這邊走的每一個步伐、每一個呼吸,就是她想要跟觀眾一起經過的,然後再在每一天裡去嘗試。因為現場表演真的非常困難,我看到她在上面試著去經歷那個當下,不管這些是她過往的經歷、也許是曾經的發現,在每一次的重現,攤開跟觀眾們介紹,或跟大家一起路過的時候,她到底要怎麼去經歷這些?我覺得她非常 honest 地面對她在這邊感覺到的每一件事情,這是在這個作品裡面, 而且必須在各位的參與裡面,她才有辦法去經過的。

我覺得每一場,她都好像更找到了一個新的感覺,在所謂已經設定好的 structure 上,更加完備地把她想像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畫出來,然後畫得更加仔細,或是發現更多的角落來跟觀眾互動。這是我覺得每一場會有的進展。

影像設計 李國漢:有一個我們稱之為是 home video 的段落,場上沒有任何東西,就是單純的家庭錄影帶。那個素材其實是跟我滿親近的朋友的小孩,所以裡面的情感都是取那些滿真摯的東西。也可以很誠實地跟大家說,這邊參考的 reference 其實就是《日麗》這部電影,它就是有一些很真摯情感在裡面。

這邊我跟榆鈞的工作狀態是,我們有一些來回——我做了影片,然後榆鈞去修整聲音再傳給我、我調整了影像再丟給她,有一種很像在跟一個人對話的感覺。

共同導演 陳侑汝:其實導演是榆鈞——那為什麼叫共同導演?這個職位的特殊之處,就是 在某些時候給予榆鈞一些建議、一些提問,以及在歌與歌之間不斷的流動裡,我們要怎麼樣去經營那個呼吸。

我最喜歡的部份,其實就是坐在下面的時候,突然間你會不曉得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心裡面的那個觸動。我覺得那個觸動是最真實的,因為那個不是預期的,而是當下你好像被她的歌聲,或是被某一個 moment 撼動到,一個當下很真實的感受。

藝術總監 王叡栩:它對我而言是一個很誠實的作品——所謂的誠實,如果長期關注榆鈞的朋友應該知道,她其實是一個不是趨勢型的藝術家,這二十年來她總是做自己想做的,她不太會管流行是什麼、趨勢是什麼、怎樣比較賣、怎樣比較吸引觀眾。

所以這個作品對我而言,的的確確反映榆鈞現在這個年紀、這個階段跟歷練,她想要去表達的。

你們在演出聽到所有的音樂跟所有的聲響,都是榆鈞做的,包括口白、現場的音樂。我自己也在好奇這件事情——怎麼會有一個人這麼全能?所以我們試排演的時候就有觀眾回饋,她簡直是劇場界的大谷翔平。就是說她是全能手,每個位置跟每個角色她都非常擅長,又可以唱、又可以創作,然後她的口白又非常特別。

後來我發現,其實樂器對榆鈞來說不是樂器,她似乎是一個行走式的音箱,她碰到一個東西,不管是樂器,或是不會發出聲音的日常物件,她會透過自己的身體成為音箱,發出聲音給這個宇宙或這個大眾,這是我覺得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

表演嘉賓 萬芳:這幾年看著榆鈞就是這樣——睡得很少,工作得很多,吃得很少。然後非常蒼白、非常瘦,都快要昏倒了還在繼續做。就連我們去阿根廷旅遊的時候,我出去玩,回來她還在做——我就想說那妳幹嘛來阿根廷!

如果說我最喜歡的是什麼的話,我覺得就是固執。我覺得固執是成為一個創作者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部份。但是固執的同時,你需要打開一點,去傾聽不同的固執的聲音。所以我覺得固執撞擊固執,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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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王榆鈞:我覺得最困難跟最喜歡的部份都是同一個。我們其實進到劇場只有一週,之前的所有討論都是在一種想像裡頭。這個想像可能每個人都不一樣,可是在這個想像裡面,我們卻能夠持續地往一個地方前進,即使並不知道那裡是哪裡。直到我走進這個藍盒子、看到舞台之前,我也還不確定它到底會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這整個組在一起是長什麼樣子。

所以我覺得最困難跟最喜歡的部份是,我們一起不斷地往自己的邊界再往外推,不知道那裡是什麼,可是我們卻很勇敢地一起往那邊去,然後大家也願意一起。我覺得這是令我最感動也最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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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Dawn to Dawn》劇照。(攝影:黃煌智)

#王榆鈞 #明 Dawn to Dawn #音樂劇場 #萬芳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照片提供晃晃跨幅町
封面劇照攝影黃煌智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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