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重看《豔光四射歌舞團》:假奶掉下來,大家一起接住
翻開馬翊航新書《假城鎮》,〈淑女忘記了什麼〉寫他當年參演《豔光四射歌舞團》時與皇后們的往事,並節錄陳柏煜的詩作〈四射〉。詩裡幻想著《豔光四射歌舞團》在中山堂辦了一場數位修復特映會——然而幻想終究幻想,全文收在馬翊航那一句:儘管「《豔光四射歌舞團》中山堂數位修復特映會」從未發生過。
雖然中山堂數位修復特映會並沒有發生,但託《假城鎮》的福,《豔光四射歌舞團》真的重聚了。
今年冬至,觀眾們來到李科永圖書館,搭乘電梯來到地下室,行經一旁自習室困惑側目的民眾,終於來到電影放映場地。找到座位坐定,等待電影開場。當燈光轉暗,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豔光四射歌舞團,就要帶您進入永恆的天堂——」
豔光四射的花車油門一踩,載著我們回到二十年前。
此彩虹非彼彩虹
在公視的 YouTube 免費線上看影片底下,有觀眾留言感嘆:「2004 年,那是連 101 都還沒蓋好的年代。」
那年,周美玲拍出《豔光四射歌舞團》,一舉獲得第 41 屆金馬獎年度最佳台灣電影、最佳造形設計、最佳電影歌曲。周美玲在臉書上回憶,當演員們「放肆歡呼、踩著高跟鞋、用她們最妖嬌的裝扮、最不可一世的歡樂姿態」上台領獎時,李安也在一旁笑嘆:「只有台灣能這樣吧!」
雖說「只有台灣能這樣」,電影裡那台豔光四射的卡車,卻也是開了好長一段路,才抵達二十年後的今天。
那年,張惠妹的〈彩虹〉還沒成為同志國歌,《豔光四射歌舞團》必須由團員自己寫歌作詞,而張羽偉為電影製作概念專輯也叫《彩虹》,由歌舞團的變裝皇后親自上陣演唱:「美麗的彩虹掛天空,流浪的舞台將啟動,七彩的霓虹閃爍著,忘情著歌舞,美麗的夢⋯⋯」
《豔光四射歌舞團》的《彩虹》並不藏身衣櫃,也不在「整齊潔白的床」或「幸福的廚房」,而是在那台五光十色卡車上.皇后們身穿華服,乘著那輛 splendid float,在夜裡打著游擊戰。
阿威與薔薇
《豔光四射歌舞團》中,一切妖冶與反抗都在夜裡發生。
主角阿威身兼道士與變裝皇后,白天穿著道服、在家裡的葬儀社擔任道士,夜晚換上五顏六色的華麗衣裙,乘著卡車在音樂中自在舞動,這時候,大家叫她薔薇。
一如道服與舞裙的對照,阿威/薔薇的生活一再在傳統/酷兒身份之間切換,然而劇中大部分時刻,酷兒身份除了讓他在葬儀社中被嘲笑是「孝女白琴」,並未對他道士的生活造成太大困擾,面對嘲諷,也大多選擇別開視線,假裝聽不見。
阿威/薔薇在劇中真正被迫直面傳統囹圄的時刻,是當他掀開死去戀人阿陽身上的白布,看見阿陽被打上死白脂粉、穿著滑稽馬褂——姊妹們驚叫出聲:「怎麼變成清朝人啦!」你一言我一語地質問為何傳統葬儀要把人打扮得這麼難看。
戀人的屍體照出了現實的殘忍:阿威/薔薇之間的那條斜線,不再是靈活狡黠的道士變舞女,而更像是橫亙在生與死,性別與性別之間,扳不倒的那面牆。
法條擺在眼前,他只能虛弱反駁:「傳統一定有它的道理。」卻被麗麗一句「難道你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說,你是他的未亡人嗎?你可以把他的牌位請回家嗎?」直戳痛點,不得不看見自己與阿陽的關係在傳統喪葬儀式中找不到位置的處境——最終阿威/薔薇想出的解方是:分靈,多請一個阿陽的牌位回家。
不爭奪主牌位,而是悄悄利用自己的道士身份,多帶一個牌位回家;若看傳統牽亡歌陣不順眼,便和姊妹們將卡車開來墓前,在夜裡穿著浮誇短裙、踩著高跟鞋,重新跳起屬於她們的牽亡歌陣——這已是阿威/薔薇所能做到最漂亮的反叛。
那畢竟是同婚還沒通過的年代。電影上映隔年,蕭美琴提出的同性婚姻法案被立法院退回。
如今我們能看到《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中毛毛阿媽為了孫子的幸福,不惜牽線冥婚、驕傲地說:「我把同志孫子嫁出去了!」然而那時的同志處境,或許更像是電影情節中皇后們在日出之前的嘻笑對話:
胖妞:「留下來看日出啦!」
璐璐:「留下來看日出嚇人哪?太陽出來,這些妖精不都現形啦!」
麗麗:「不會啦!又不像媽媽是修鍊千年老妖精,我碰到日出就化成一陣煙飄走啦!」
白天到了,但還見不得光。
假奶掉下來,我們一起接住
馬翊航在《豔光四射歌舞團》的名字是麗麗。麗麗與其他皇后們是見證阿陽與薔薇愛情的配角,然而現實中,是麗麗以文字施法,召喚了一場特映會的發生。
馬翊航在書裡回憶大學時三位皇后與周美玲相遇的情景:
有人來桌邊跟我們破冰攀談。英挺的她問,「姊妹們,有沒有興趣來試鏡?」我們其實早就留意到,怡客吸菸小包廂裡,還有另一位出演過《孽子》的美貌擔當演員,看似正在談論工作;而這部預計拍「白天道士、晚上皇后」的獨立電影徵選皇后演員的訊息,我們也早在《破報》上看過了――所以我們在咖啡廳女叫出來,「我們不過是女大學生耶,真的可以嗎!」
——〈淑女忘記了什麼〉
原來電影中風情萬種、自信美麗的皇后們,居然是在一家咖啡店準備期末考的女大生,還沒雀屏就已中選。
而二十年後,她們又踩著高跟鞋回來了。
這時《破報》已經停刊,羅斯福路上也早已沒有怡客咖啡,但豔光四射歌舞團仍在。讓真實從虛假中誕生,是《假城鎮》的目的也是理由,馬翊航說:「電影結束之後,大家四散多年,我一直想找個理由把大家找回來。於是我寫了一本書。」
書也確實牽起了人,《豔光四射歌舞團》特映會當晚,當電影播畢,麗麗、璐璐與薔薇從後台走出,來到周美玲、一眾幕後團隊和觀眾面前,在迪斯可球的五光十色下重現主題曲〈流水豔光〉(而且開了全麥)——我們知道,那輛卡車終於也一路開到了現在。
映後座談上,劇組人員在小小舞台上一字排開,笑談電影拍攝期間的種種趣事,偶爾自嘲如今的身材變化,搭配誇張綜藝摔;當禮服從胸前滑落,皇后們熟練地為彼此整理好衣襟,默契依舊。
禮服滑落也可以一笑置之,因為背後總有人照應。馬翊航笑說,現在的台灣已是「假奶掉下來有人能夠接住的環境」。如今同婚通過(雖然一波三折),變裝不再是夜晚隱密的突擊行動,那台卡車繼續開——妮妃雅化身神佛在廟前表演,彷彿阿威的道服、與薔薇的短裙,終於在光天化日下合而為一。
這是豔光四射的卡車載來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