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哭了，「她沒看過自己演的片子是這樣子。」──侯孝賢╳野上照代談《千禧曼波》

編按：24 年過去了，《千禧曼波》開頭的口白和音樂，仍然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綑綁一代又一代新生的影迷。台北還是那個樣子，基隆中山路橋說了好多年要拆掉，但始終還在——侯導卻不拍電影了。

現在是 2024 年，《千禧曼波》4K 數位修復版在台灣上映。

本文與東昊影業合作，摘錄自 2001 年侯孝賢導演與日本電影人野上照代的對談，原對談收錄於《千禧曼波》日文版 DVD。野上照代最初以場記身份參與黑澤明的《羅生門》拍攝，並在日後擔任黑澤製作公司的製作經理，與黑澤明的合作關係一直延續到對方病逝。野上亦和蔡明亮、侯孝賢等台灣影人相熟，熟悉電影製作的她與侯孝賢對談，更能銳利地切入電影的幕後細節。

《千禧曼波》是我另外一個階段的開頭。開頭有點生疏，但它是一個我對於現代的追尋的開始。所以《千禧曼波》還會繼續拍下去，會拍十年。你們慢慢看，它會有很大的變化，而且我也是跟著時間、跟著這些人在探索。Thank you。  ——侯孝賢

野上照代（以下簡稱「野」）：腳本是跟往常一樣，只列出大概的狀況，以前也是這樣的做法對嗎？

侯孝賢（以下簡稱「侯」）：拍到夕張的時候才差不多整理完。所以一邊拍一邊整理⋯⋯比以前慢，不過比王家衛快一點。（笑）

野：是這樣嗎？這正是侯導的特點。快速地建立流程，從無到有地創作出這樣龐大的作品，所以我認為您是天才。至於第三人稱，第一次看到時，我感到非常困惑。

侯：包括用「她」也是——其實是有點怪，感覺有點怪。但是我感覺試試這樣的、一般第一次看的，到底他的感覺會怎麼樣？是不是會比較集中在演員的那種真實氛圍。他們的表演基本上是非常接近真實的這種氛圍，那時候是這樣的想法。

野：確實在十年後的部分，您非常在意電影裡那種保持距離的感覺。讓過去跟現在的事物保持距離，這是您本來就意圖如此嗎？

侯：一方面是做距離，一方面是因為，你拍的現代一定是我的角度的現代嘛。我的角度的現代跟真正的現代，其實不一定是一樣的，是我的角度的；再加上你是用十年後來看，等於是你把 base 拉大、把時間拉長，然後你要裝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她的未來，通通都可以，就變成一個容器一樣，就放我要的素材。

theme 演出

野：我喜歡侯導電影的原因是，雖然每部作品各有不同，但我始終喜歡的共通點，就是裡面都有人性的真實。

侯：真實喔⋯⋯

其實我想過啦，我沒有辦法拍電影中的電影。很多人拍電影使用的元素，其實是很多電影出現過的元素，但是呢，我一定要有一個真實世界的底子，是從真實生活面來的。

所以我感覺我拍的片段，其實跟真實世界是一個「等同」的關係，等同不見得是相同，是等於的關係。

野：不僅僅是電影，創作一件作品需要使用各種方法，最終必須能夠讓人感受到人性的真實。具體來說，像Vicky 和豪豪的生活，那種長期一起生活的感覺呈現得很好。不過要呈現出這樣的生活感，特別豪豪的演員是素人出演，我想應該很不容易吧，你覺得呢？

侯：基本上是他必須要有的能力啦，所以你在之前的決定就很重要。

小豪的背景、小豪的經驗，因為我跟他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很清楚，他其實也有這樣的經驗，那你怎麼讓他進入——我是先給他看他們的劇本的部份，他看了之後其實有跟我聊過，我跟他說舉例說，其實就像梁朝偉一樣，梁朝偉在現實世界裡面，其實是最不想當自己，他非常喜歡演戲的原因，就是他可以在演戲裡面，把他平常不敢，或者做不到，或者沒辦法做到、不敢表達的東西，全部在電影裡面表達。

野：因此，不只是那個場景，我想這也反映了侯導的自信。能想著後期再處理剪輯，是因為從一開始就對剪輯有信心，並且拍攝了各種素材。拍攝的整體數量可能並不多，但現在能夠用一個鏡頭就完成，我能理解，因為考慮到長度。

侯：工作天應該是⋯⋯四十天以內吧，其實沒有拍非常久。因為舒淇從一月多開始，然後她中間還要去拍一個廣告，所以她時間不是很多。

因為現在 edit 很快嘛，所以廖桑說以後最好還是回到 betacam 的線性的剪法。因為那是非線性的嘛，就是你可以啪啦啪啦組合，還是用線性的剪法，用 betacam 剪，不要用那種電腦。電腦太快了會有一個毛病：你變成是在很快速地組合來看，而不是像我們以前，剪接是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然後你再從頭看，每個鏡頭剪完再從頭看——這個 step 對不對，OK，然後再剪。

現在是啪啦啪啦就組好了，一看，這個調一點——那個味道完全不一樣。所以廖桑都說，以後還想回到用線性的剪接。

野：我認為那是不對的。黑澤（編按：黑澤明）先生是特例，但古老的無描畫技術只能在不接觸膠片的情況下進行。如果不碰到膠片就沒有編輯的感覺。

不過某程度上您跟黑澤先生有共通點，就是非常喜歡也很重視剪輯。

侯：剪接是最有趣的階段，因為你前面想的東西，你在拍的過程裡面，有些是因為現實條件會調整的，有時候你會太主觀，拍的時候你以為沒有拍到，其實你後面看的時候會發現，欸原來有另外的東西。所以最後這些材料來了，你在剪的時候才是最過癮的時候。

當然你如果拍不好，剪不出來就很痛苦啦。

野：但因為是導演工作中很重要的最後階段，雖然很過癮但也很辛苦呢。

theme 音樂

野：我一直都很喜歡林強的音樂，這次也很好。真是太棒了，林強。

侯：林強因為他在 disco pub 裡面當 DJ 三年，所以他是三年的感覺，寫出來的音樂。

野：嗯，或許是這樣，就像你說的音樂咚咚咚咚地，為電影增添了非常多心理上的色彩。這次林先生的音樂也非常出色，而且攝影師李屏賓的技巧也很棒。窗戶以及外景光線的色彩也很美。

侯導真的擁有一支非常出色的工作團隊，展現了台灣電影的高水準，因此才能在坎城獲獎吧⋯⋯高等之類的。（編按：《千禧曼波》獲得當屆坎城影展高等技術大獎）

theme 北海道

野：那麼，我們來聽聽在北海道拍攝的故事吧。小侯曾經一度打電話說要放棄在北海道拍攝，這是真的嗎？

侯：其實是時間不夠。因為你想想看，光是那個老奶奶要切入的話，其實需要一點時間的。我本來希望的是，這個奶奶她的樓上、她的生活的樣貌也可以拍到。然後竹內淳跟竹內康他們兩個也可以住在裡面的，本來是想這樣，因為你這樣才能夠深入。

但是後來發現奶奶的個性，跟她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你可以直接地感覺你不可能這樣侵入，那這個基本上就會 lost 掉很多。

其實在夕張太多東西想拍，包括她住的旅館豐明館，因為舒淇跟兩個兄弟住那邊，這中間其實有很多事情可以拍，但是實在是沒時間。還有賣拉麵的奶奶也想拍。太多想拍，所以反而抓不住。

比較確定是他們看海報，看看板那個，還有 ending 那個鏡頭是非常確定。

野：那段很有趣。不過，賣關東煮的老太太那段，侯導從這一側拍攝，總覺得老太太感覺到了什麼，這邊很有趣，是不是感覺到不滿呢？雖然我不是很清楚

不過，我覺得密度有點不像是侯導的風格，就是在雪中那裡兩個人被打倒的場景。該怎麼說呢，我想既然特意來日本拍攝，就應該注意這些細節。但最後一幕，招牌前烏鴉啪啪啪的飛過去，我覺得那一幕就很好。

侯：其實她玩雪那個，因為本來我拍夕張那一段，在我原先的設計裡面，它是一個想像，她其實沒有真正去。

我本來這個劇本是五個部份——一個現在的、一個過去的、一個想像的、一個臆想的，還有一個未來的，五個面向來拍。本來夕張是把它當作是 imagination 的，但是去到那邊之後，因為你很多面向沒拍嘛，後來就改成寫實的。

那那天會拍那個，是因為風雪非常大，哇那個雪一直吹，所以才在那邊玩。

野：當然，舒淇也很漂亮，而且她是個好的女演員，所以今後應該也會有很多機會，真是太棒了。我認為這是一部水準非常高的電影。

侯：舒淇是⋯⋯我現在在等她。我感覺她試過這一次以後⋯⋯因為她在坎城第一次看的時候，她感覺非常地 shock，她沒看過自己演的片子是這樣子、自己是這樣子。所以她去 party 之前回去換衣服的時候聽說一直哭，可能很激動吧。

我是希望她藉這個，可以重新思考表演這件事情。因為她以前太聰明了，在香港隨便演一演就 OK 了。這是我的看法啦，可能別的導演不是這樣。所以我感覺面對表演這件事情，可能會在她腦子裡面發酵吧，她變成重新要認真去思考這個：要不要面對，而且要不要走這條路子。我感覺這個對她其實滿重要的。

她假使認真要走這條路子，我感覺她會是個非常厲害的演員。

野：這完全取決於導演。不論是女演員還是男演員，都取決於導演。所以（導演）應該是選擇了優秀的部份。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很理解你所說的。

侯：但是舒淇你也會感覺到，她有一些壞的習慣。譬如說她在演喝醉酒，這種她曾經演過的某種情境的時候，她就會露出那種壞習慣，那種壞習慣你看她就是很馬虎——她不是馬虎，她有一個慣性，那個會露出痕跡。這個我跟她聊過。

野：但導演贏了。

侯：我一定要我贏啊！我沒辦法輸啊，輸了沒辦法 control 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