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盧律銘害她刷卡，Yokkorio 可能不會誕生（或可能不會這麼快）：A Penguin in the Forest
「既然還沒倒閉，那再做一張合輯吧！」來自台北的獨立電子音樂廠牌——派樂黛唱片，由音樂製作人黃少雍於 2013 年成立，期望把現今世界音樂潮流最前端的電子音樂帶給聽眾。2015 年起，派樂黛延邀各路電子音樂人集結，發行首張合輯《派樂黛 F1：哲人之石》，此後有 F2、G3、H4——今年，他們的最新合輯以響亮的「G8」為名，十首歌裡有台灣鼓王，有搖滾新聲，他們說：「如果能在這十首歌中，找到一首你所鍾愛，想一直聽、一直聽的歌，這張合輯的輯生目標便達成了。」
剛結束十天隔離的盧律銘說，他最近本來想要放棄了，不做音樂了。
「就是會覺得，有點累，」幾乎已經痊癒的他，嗓音聽不出上週才剛歷經兩日高燒，「以前會覺得說，幹，就來啊，就做啊。但當你到了某個位子之後，你會發現有些你原本想要改變的事情，根本不能改變。」
十分鐘前，當我問他和這次在〈A Penguin in the Forest〉擔綱演唱的 Yokkorio，兩人覺得誰比較多情？他不疑有他：「她吧！她還是那麼⋯⋯那麼當一個創作者。我覺得我已經沒有那麼純粹了。」
「當一個純粹的創作者，需要非常大的犧牲、很果斷地去做，因為得到的痛苦可能會滿多的⋯⋯我說我不純粹，是因為我有時候還是必須要賺錢，必須要養家；但我沒有覺得我痛苦啦，我還是會想辦法把我在做的事情變有趣。」
最近的盧律銘，在不能改變的一切和必須解決的痛苦間出入。然而隔離期間他關在家中小房間，燒一退依然繼續忙案子，甚至遠端處理一部電影配樂的混音。
不是想要放棄了嗎？他歪著頭：「結果，確診之後好像反而就好了。現在我又回來了，沒事了。」
企鵝
試著把不能改變的事情變得有趣，讓人想起他 2017 年在金鐘頒獎台上的感言，是英國金士頓大學研究所系主任對畢業時的他們說的：「今天你們離開這個地方，會很殘酷地發現，音樂並不能改變世界；但當你們離開這裡，就有責任讓這個產業有趣一點。」
算起來那是 2010 年，畢業後的盧律銘正考慮要留在英國還是回台灣。「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在英國一直格格不入，」他說，「我不屬於那裡，但我很想要融入那裡、很想要和大家是一樣的。」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像一隻企鵝。」那陣子，他寫下了〈A Penguin in the Forest〉的詞曲雛形，對象是自己，「光看歌詞很像是一首情歌，不過，很多情歌都是從追求者的角度去寫，而這首歌想要換一個方向：你面對著一個追求者，但你正要回絕他。」
Maybe you want to try
Try to pretend that we are the same
You just like a penguin
Try to pretend that we are the same——〈A Penguin in the Forest〉
歌寫完，擺著，似乎企鵝本人真的感應到歌詞的召喚，盧律銘最後選擇回到台灣。期間他從樂團圈一路闖進電影圈，〈A Penguin in the Forest〉一擺就是十二年。
去年收到派樂黛新合輯的計劃邀請時，他依然沒有想起這首歌。一開始，派樂黛提議這次邀歌往實驗電子發展，剛做完自己參與的樂團聲子蟲睽違多年新專輯的盧律銘還在消化體內的搖滾後勁；與此同時，這回合輯定下了音樂人兩兩一組、「二元對立」的企劃，盧律銘與同組的鹿比∞吠陀討論出「太極」這個題目。
「我就想到說，太極是一黑一白，企鵝也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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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律銘式的腦洞大開，或許正是他讓事情變有趣的方式。〈A Penguin in the Forest〉於是走出森林，然而盧律銘已經不是那個在異地格格不入的過客。此刻，與這首歌同步率更高的，反而是在各種巧合下成為演唱者的 Yokkorio。
四個巧合
如果你喜歡哪個樂團，就在此刻好好地喜歡他們，因為樂團是人組成的，人與人之間是一種緣份，雖然聽起來很老氣。希望沒有人會因為必須離開而感到愧疚，因為作出選擇也是勇敢的一種。
—— The Fur. , 2021 May. 24
2021 年，原以樂團 The Fur. 主唱之姿走跳的柚子，在發行第二張專輯《Serene Reminder》之後宣佈休團。
「就覺得時間到了，」她說，「我自己知道我將進入一段轉換期，覺得自己再持續下去的話，不會再有成長。必須像是一棟建築物那樣被擊垮，再重新建立。」
沒有前進，寧可結束，此刻回望的她認為那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但當時的她並不篤定：「結束了一個人生階段，必須要用新的方式去看待自己的創作。當然是一個很好的練習，但當下的我一定不這麼覺得，就只覺得⋯⋯天啊。」
一邊調養身體，一邊嘗試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想要做的事。她想知道一個人做音樂可以到什麼程度，想著要添購器材設備，然而手頭又不寬裕，遲遲沒有下決定。
另一頭，盧律銘受邀在楊宥瑜導演的短片《命中註定那頭鵝》製作配樂。曲寫好了，需要人聲哼唱旋律佐簡單配器，因應故事角色而想找女聲。「我就想到 The Fur. 休團的那則貼文⋯⋯可能因為記得那個消息，我想到主唱的聲音好像很適合。」
一個階段的熄滅，成了另一個階段的火苗。盧律銘請兩人的共同好友茶茶幫忙聯絡柚子。當時疫情正熾，盧律銘希望柚子能在家中把聲音錄給他，而這對她而言是莫大啟示。
「一收到邀約，我就想說，刷！」她說，「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滿大的 sign，告訴我說：妳就做吧，妳就走這條路。」
後來，她以 Yokkorio 名義發行的兩支單曲，除了樂團時期就已經掌握在手的詞曲創作，也開始身兼編曲以及樂器錄音的角色——這一切的起點，也正是當時的決定（以及添購的器材）——盧律銘無意間促成了 Yokkorio 的誕生。
「那時的感覺，我記得非常清楚。」Yokkorio 說。
「記得害妳刷卡的人。」盧律銘笑。
《命中註定那頭鵝》篇幅短，兩人的合作沒過足癮，盧律銘索性問 Yokkorio 想不想在派樂黛合輯中再合作。當時，他還沒翻出〈A Penguin in the Forest〉；爾後，當他找到十二年前的資料，才憶起剛回國時曾經想把這首歌做成動畫，和朋友一起寫了腳本大綱，只是沒有拍成。
腳本大綱裡，作為主角的那隻企鵝，竟然也叫做柚子。
恰好 The Fur. 休團、恰好《命》的故事與企鵝有關、恰好歌中企鵝和柚子撞名⋯⋯這時，柚子翻起袖子，手臂上竟有一個太極圖騰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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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牆的一條線
將 DEMO 交給 Yokkorio 前，盧律銘已經將歌曲長度修剪過一次。「因為我覺得這是一首 hit song！」他說，「把它剪得更吻合大眾聆聽的長度。」
「剛弄完的時候我就跟她講說，這首應該會進 Billboard 之類的吧。」
而甫以 Yokkorio 名義與樂團布萊梅合作〈Leaving Taured〉的柚子，過往演唱的都是自己創作的詞曲，包含〈Leaving Taured〉在內也是由她作詞作曲，和盧律銘的兩次合作是她初次演唱別人的作品。「我會很想要感覺他感覺到的什麼，」柚子說，「如果只靠文字上的敘述、他告訴我哪裡可修改，我覺得那樣是沒辦法做好的。」
「不能只是說『這邊調整一下』、『這邊輕一點這邊重一點』，這樣很容易變得歪七扭八。」
不只嗓子要調頻，心靈也是。她聽盧律銘分享離開英國前的故事，除了他所提到的排拒，又另外感受到一種驕傲。「維持著一種『我知道我自己的力量、我知道我自己的價值』的感覺，」在合成器與吉他共構的音牆中，Yokkorio 柔質的音色沒有被壓倒，「彷彿我的聲音在歌裡面叛逆的感覺，在牆中走出了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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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MO 的編曲原先更電子，不像如今版本有電樂器的加入。盧律銘說，或許真是因為剛完成聲子蟲的專輯，此刻的他想藉由搖滾音色的加入讓這首歌更衝、表達更原始的情緒，雖然這個想法最初僅只是為了聽覺服務，但也隱隱吻合 Yokkorio 所加入的「叛逆」詮釋。
曲中也可聽見盧律銘愛用的手法——前奏以六個音一組的旋律帶來奇數拍的輕靈感，樂器加入後鼓的重拍則帶入 slow rock 節奏的磅礴味道；人聲的出現則將整首歌一轉為四拍結構，讓主旋律與前奏／間奏之間映襯拍數變換的趣味。
Yokkorio 的歌聲下墊著另一個男聲，是盧律銘的歌聲。這是在《命》合作時發現的組合：「配樂的 DEMO 原本是我唱，後來柚子唱之後導演覺得有點抽離；我一邊思考怎麼解決，一邊聽 DEMO，結果發現疊在一起的味道很好。」
和盧律銘合作近十年的混音師混〈A Penguin in the Forest〉時，忽然對他說：我發現你很不喜歡用高頻的聲音。「聽完我就在想為什麼，然後發現我對高頻很敏感、很容易聽到比較高的聲音，所以我才會不太去添加高頻，因為我已經聽到有那個東西在了。」
「我覺得做音樂其中一件很好的事情就是這件，」Yokkorio 說，「每個人的耳朵習慣，或者想要被刺激到的頻率不一樣。那就是最棒的事情，那讓每個人做出來的聲音都是獨特的。」
「我們在做的就是把音樂這樣呈現出來，做成作品，其他都不用說。剩下的事情，就是作品和聽眾的互動、在他們之間產生意義了。」
產生意義
去年底，影評壁虎先生在〈瀑布：「鍾孟宏可以跟柯文哲結婚」〉一文中也提及配樂：「搭配在又吵又八點檔的台詞之下的，是盧律銘同樣很吵的吉他、雙簧管和鋼琴。《瀑布》的配樂邏輯就跟鍾孟宏的推軌邏輯一樣，會在某人做了某件略賤之事或出現震驚的表情時被機械式地觸發。」
盧律銘說，他還滿喜歡看負評的。「我覺得那樣很有趣，因為可以直接知道有人和你想的不一樣。我會很好奇他們為什麼那樣想。」
有時想通了，有時想不通，但無論如何看完之後，就像自己的耳朵喜歡高頻這件事情無法改變一樣，他不會有所變化，「就算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也不會改變。那就是每個人的構造不同。」
很想要和大家一樣卻被拒絕的企鵝，如今懂得個體差異之不可與無法撫平，承認並接受，讀著否定自己的意見，竟也能當做是一種娛樂。一旁的 Yokkorio 則說自己在樂團解散後忽然很能接受所有發生的事情。
「當你沒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發生什麼就會感到很豐富。」她說，「對事物的期望來自自我意識，但『自我』並不是最有智慧的。我們要意識到周遭會發生的挑戰，然後才有故事，有故事才能繼續創作。」
問她會不會也和他一樣喜歡看負評，她說「我會去看評論欸，但我的聽眾都不太多話，就留個喜歡、幾個顏文字這樣。」
盧律銘又放哏：「搞不好這首歌一發出去就被罵翻。」
兩隻企鵝放聲大笑起來。我忽然覺得，就算這首歌真的被罵翻，他們其實也不會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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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樂黛 G8 二元對立》合輯限定黑膠
Dark Paradise Records G8 Binary Opposition
收錄曲目
01 盧律銘 - A Penguin in the Forest (feat. Yokkorio)・02 鹿比∞吠陀 - 來去 loi11 hi55 (feat. 春麵啊喬)・03 Ń7ä - F33L1NG5 (feat. 逃走鮑伯)・04 MADZINE - Māchina Sapiēns (feat. 凹與山) ・05 Sonia Calico - Pay! Senayi! 歡唱吧！ (feat. Dremedreman 曾妮)・06 三重電音宮 - 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feat. 羅西)・07 打底音樂 - Uyas mseupu mqqaras‧kasaupu‧謝聚之歌・08 徐平 - 日子惦惦過 (feat. 宝島材料行)・09 Dizparity - Who Taught Us To Hate (feat. 黃浩庭)・10 程杰 / 黃瑞豐 - 暗光鳥 (feat. 許郁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