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到全部,那就用聽的吧──專訪林彥君,在一個全黑的展場
2021 年的夏天,林彥君與一只蜻蜓相遇。
那是她移居德國後所舉辦的共眠實驗工作坊之一。在夜裡,林彥君會播放她創作的聲響,與幾名參與友伴一起在德國的森林裡墜入睡眠,再一起被白晝光線推回現實。那段時間,他們分享、記錄、進入彼此的夢境。
林彥君只是好奇,當人們一起經歷白晝,累積了共同生活的日常,是否有一起做夢的可能性,「透過這些夢,我們到底在找什麼?或是,這些夢要跟我們說什麼?」
某日午後,林彥君與共眠者一起進入林中深處,試著尋找夢中出現的溫室,見著一只蜻蜓很不尋常地停靠在路中間,彷彿在等待誰。林彥君擔憂蜻蜓被車輾過,彎身想將牠移位,未料蜻蜓直接攀附在她的左手食指不願離去。在那個漫長的夏日白晝中,蜻蜓就跟著林彥君行走、煮食、如廁,跟隨她移動的速度,時而振翅,時而改變抓附指尖的力度,一起途經自然風景裡的寧靜與微聲。
直到午夜,林彥君小心翼翼地維持不驚擾蜻蜓的姿勢,嘗試進入睡眠。她閉著眼睛,不確定時間流逝的速度,但清楚感覺指尖上的振翅聲響愈來愈微弱、僵硬,「感覺靈魂就慢慢地離開了。牠的離去不是瞬間的,我開始對生命存在的『之間』感到好奇。」
在那漫長又短暫的「之間」,林彥君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是在蜻蜓的夢裡?還是在她清醒的日常裡?這是她創作「夢鳴」的起點。
閉眼
林彥君對「之間」的著迷,不只體現在白晝與黑暗之間、清醒與夢境之間、生與死之間,也在物質與非物質之間。
走進她一手打造的「洄鳴」展場前,工作人員低聲詢問,「怕黑嗎?」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對這問題感到困惑,在美術館白盒子中更顯異常的黑暗,就這麼鋪天蓋地籠罩下來,「請先閉眼十秒再移動。」再睜眼,黑暗中隱約窺見的是錯落的蜻蜓翅膀裝置《夢鳴》與空間聲響電影《洄道》。
觀眾遊走於《夢鳴》,聆聽 16 雙銀色翅膀集體發出的嗡鳴時,光影晃動,凝滯的空氣也流動了起來,空間色調與密度產生了細緻的變化。林彥君說明,翅膀裝置以線圈、磁鐵和震動膜組成,輸入聲響的電子訊號,線圈和磁鐵產生交互作用,便有了聲音,「線圈通電時會產生不停變換的磁場,翅膀是透過這些變化的磁場震動。放到比較低頻的聲音,翅膀就會動。」
封閉與破口、靜止與聲響、生物與非生物、現實與夢境,在林彥君與藝術團隊「穀米」合作研發的動力機械裝置中,以工學、美學的機械樣式出現,「我對物質跟非物質很感興趣,聲音不只是喇叭發出,作品物質本身的發聲,與電子聲音等的發聲都在這件作品中產生交集。」
此些交集,也像她一路以來的創作養成。美術班長大,大學讀工業設計,最開始,視覺與物質是她的慣用語,也是她感知、體驗、理解世界的方法,「我看一樣東西,會對細節非常在意,一不小心,會看到太多細節,對那些細節感覺到很累。」
採訪時,我們隔著一張矮桌與林彥君對坐,她指著桌緣,「比如我會看到這個面。」指尖滑過桌角的弧形銜接,「看到它的R角,然後看到這個、再看到這個、然後看到這個、再看到這個跟地板的關係、再看到影子⋯⋯太多東西了啊。」
指尖一路往下滑過桌緣的各個切面,延展到空間中虛擬的線,語言跟不上她的視線,「世界的視覺愈來愈大聲,愈來愈誇張,愈來愈⋯⋯我覺得用視覺跟視覺的理性,腦袋活得很累,才開始喜歡閉著眼睛。」
「我不想用我的眼睛。」林彥君小小聲地再說了一次。
錄一段湖水
林彥君說,她從小就是個乖小孩,謹小慎微地遵循世間的規矩,不叛逆、不張揚,但到了工業產品設計系,卻成為班裡的「問題學生」。
在她看來,產品設計師針對自己提出的問題製造產品以解決問題,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這些產品好像都是為了要進步,想讓人更方便。但生命可以不需要變得更方便,不需要變得更快速。」
人似乎總想要向世界多索求一些什麼。長久以來,人類的方便、進步被視為一種文明象徵,多數設計師爭先恐後於速度與準度,她卻不這麼想,「其實可以人退一步就好。」
回憶起四年的工業設計訓練,林彥君低音量、緩慢的聲線倏然拔高,「這不是我想跟世界交流的方式。」
直到她遠赴倫敦,成為藝術的學徒,結識了聲音藝術家楊博宇(Aloïs Yang),結伴旅行至柏林的某個湖畔,她才找到自己與世界交流的恰當語言:聲響。
當時,做聲響創作已一段時日的楊博宇拿出隨身攜帶的麥克風固定在湖邊的野草上,將耳機遞給林彥君,那是她首次聆聽放大的自然聲響:風煽動湖水,野草勾引霧氣,塵埃親吻塵埃,一瞬間,連光都能被聆聽。
「我就坐在那裡,聽那些放大的、那些經過的。我在那裡,聽了好久好久。」約莫從那時起,她從聲響中感覺到周遭微細之物,看不見的、曖昧的、流動的,「如果耳朵放大或是專心,很多事情都會發生。」
橫在林彥君身前的,仍是同一個物理世界,但以聲響作為思維的工具,讓她對世界的感知與理解走上不同的道路,那是強調實用性、機械化、精準化的工業設計,所無法抵達的另一個世界觀。
創作裡,她也嘗試讓無生命的物體發聲,作品裡充滿具象與抽象的交互作用。與楊博宇合作《氛塵:沉積於塵埃裡的聲景》(2019)從塵埃提取環境聲景,將那些眼睛無法觸及的聲音、頻率、聽覺與觸覺之間的震動,那些未能以精準線性語言描述的世界,帶到了聆聽者的耳朵。
就好像當初她聽見那段湖水一樣。
眼睛看不到全部
腰桿挺得筆直,合攏的膝頭上放著一本筆記本,工工整整地寫滿了訪談提綱的答案,林彥君把「可能」「也許」「我不知道」掛在嘴邊,不願意把話說死。她說自己從小就因講話不太清楚而受長輩責備,成長過程小心翼翼,把個人意見藏在心底,「後來我發現,我講話不太清楚,是因為我很不喜歡去定義事情。」
「聲音,很多時候是聽者去自行解讀他聽到什麼,夢境也是啊,我們每天起床,所記得的夢也不一定是完整的,很多是自己腦補,自己拼湊——這其實滿接近現實吧。」
「我們所認知的現實,是我們希望現實是怎麼存在的。我們所看到、聽到的、理解的,其實不是一定對啊!我很希望這些比較迷濛、不確定的事情,能更被注重,讓大家都更有一點彈性。」
她像是想起什麼一般,提起 COVID-19 期間,在蘭嶼居住了三個月的日常。這是都市長大的林彥君,首次長時間臨海而居。她愛海,但也怕海,「我曾溺水。海洋對我有很深的吸引力,同時也有很深的畏懼。吸引力與畏懼,是我一直以來對自然的感覺。」
她在小島上租了間雅房,打打零工維持生計,閒暇無事就聽海冥想,「我每天出門,聽不同地方的海,好像慢慢聽見她想要說什麼,或是我想跟她學什麼。」
一次,她閉上眼睛,背對太平洋,面朝島上因海蝕、風化、潮汐交互作用下形成的各式奇岩山壁。然而,明明海在後面,她卻發現海潮聲因地形反射,竟是從正前方重重朝她撲來。「你看到它,但閉起眼睛,聲音其實在別的地方。」
我們明明活在一個,不是只有眼睛能體驗的世界。
她進而意識到更多:「所謂的『知識』,是人類覺得那是知識。」所有判斷與主張都是人類所下,並覆蓋掉了自然本質的不合理、不工整、不明確——然而這些事物,本不就服務於人類的敘事與知識體系。於是當問到至今最震撼她的藝術品時,她很快地說:「我還沒有看過一個藝術品,是我覺得它做得比現有的大自然更感動的。」
更加明白了:「我喜歡自然,喜歡夢,是因為這種屬於白天的、理性的思考方式會完全被打散。進入了這樣的空間,就會聽到一些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事情。」
之間
所以她享受創作,享受的是那些定義與判斷失去用處、也不需要去回應架構的時刻。
創作過程中,聲音、夢境、自然等事物的「之間」狀態,也因此浮現了出來。她想靠近它們、聽見它們、認識它們,這種好奇非常強烈,讓她在 2022 下半年至立陶宛 Rupert Residency 駐村,同年 11 月在倫敦製作雕塑聲景藝術與表演《Here, a nut falls twice》;2023 年冬天於德國柏林空間聲音研究機構 MONOM(4DSOUND)研究不同隧道空間聲響的可能性;2024 年 7 月受柏林 Creamcake 藝術季邀請,並在歷史悠久的螺旋建築水塔 Großer Wasserspeicher 演出《Shell Sea Spiral Scry》,深入對睡眠、隧道、海洋、水、螺旋等空間與聲響研究。
當觀者穿越蜻蜓的《夢鳴》,走進《洄道》,面朝大片投影螢幕,字幕打在全無影像的黑幕上,聽見的正是她與生活與創作上的伴侶 Gediminas Žygus,近年一起在夢境與隧道等中介空間,尋找現有知識體系外,那些模糊的、曖昧的、「之間」的階段性成果。
全長 45 分鐘的《洄道》全無影像,由展場中 12 個音響組成的空間聲響系統,將空間不斷變形,建構出山洞、隧道、平台、汪洋等地形,在這裡,兩名陌生人為了躲雨而在岩洞相遇,結伴踏入洞內如海螺般無限往下、螺旋的黝黑隧道,朝向不知有多深的地心,前往傳說中名為「susu」之地。
林彥君與 Gediminas Žygus 就像作品中的無名敘事者,下降到意識的深層,將故事提取到現實。《洄道》中的海豚、大海,都曾出現在林彥君的夢中,「susu」則是連接洞窟隧道與螺旋貝殼的中介地帶,「你在那裡的時候,你不知道在哪裡了。可能時間停止。也許是所有物質、非物質啊,很多東西中介的交接。」
眼睛看不到全部,那就用聽的吧。
展覽其中一段,兩人將事先製作好的聲音在音響播出,再將麥克風伸進去海螺裡錄。原來連那麼具體的海與海螺,都可以因為聲音而變成一連串沒有形體的、波的集合。
走進展場的人們也是。視覺被奪去,界線也被奪去,只得以透過聲音去辨認時,一切恍惚的更加恍惚:意識與潛意識、清醒與睡夢、真實與虛構、身體與靈魂等兩組看似對立的概念,雜揉為一個團塊,「聲音可以穿透虛擬跟現實,成為兩者的交界,是因為它的空間性。」
聲音能如耳邊細語,亦可膨脹充滿整個空間,反映物理空間的建築結構,林彥君說:「聲音是很彈性、多變的媒介,會一直變化,這樣的狀態跟夢境很接近。」
夢裡
問林彥君最近做夢嗎?她搖了搖頭,為了打造出「洄鳴」的聲音夢境,她已經好一陣子睡不好了。但準備作品的期間她吃素,是因為一個夢。
夢裡,她在深山中的一間餐廳用餐。廚師上的第一盤菜是海鮮,她很愉快地吃完了它;第二盤是眼睛還咕嚕咕嚕地直轉的外星小生物。夢裡的她問廚師:「他們知道自己要被吃掉嗎?」廚師理所當然地回答:「不知道啊。當然不知道啊。」
「我就說,我不要吃。」
不僅夢裡的她不吃,現實的她也不吃了。「我就覺得,既然我夢到這個,展覽銜接夢的世界,我就吃素了。」
在林彥君的世界裡,夢境與現實緊密相連,所有的創作都是尋找的過程,「好像不是有結論,是沒有問題解答的過程。」她轉述 Gediminas Žygus 的說法:「可能,我們像是創造一個無限的時空,有過去、有未來。有點像是你在造訪記憶、造訪夢的時候,時間感是完全交織的。」
兩位時空旅人在聲音、在現實、在夢境裡穿梭,那兒有現在的記憶、有過去的記憶,也有未來的記憶,它們並不依次而來,而像一個巨大的、持續變動的拼圖,組合成沒有盡頭的記憶汪洋。
「這是聲音在藝術裡可以做到的事。」林彥君說。
洄鳴──林彥君個展
時間|2024.12.14 - 2025.03.02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地下樓 E展覽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