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等,台語歌怎麼樣都不奇怪的時候──專訪陳以恆
台語
說台語的時候,陳以恆習慣把華語叫做台北話。不叫國語、不叫北京話,叫 tâi-pak uē。
他是標準的說台北話長大的台北小孩——台北市大安區出生長大,天龍中的天龍。這幾年有時上菜市場,用台語和攤販閒聊,對方一臉驚訝:「你台語講甲遮好、你佗位人?」他會不好意思地說,台北。大安。
那幾乎是一個華語的無菌室。「像我女朋友在板橋,她小時候在學校,至少罵人、取綽號都還是會用台語。」可這裡是大安區,「那邊真的是,完全沒有台語這個東西存在。」
但明明台語是內建在基因和血液裡的語言,只是生在天龍國,陳以恆很自然地成為了家族裡的「外省仔」。小的時候想和阿媽學做菜,他試著講台語,阿媽試著講華語,結果兩人都被語言絆住,「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們兩個好像是用各自的外語在溝通?」
家人們彼此之間是講台語的,只是轉過來對他說話時,聲道自動切換成華語,流暢得不著痕跡。他也曾經問過爸媽,為什麼不跟他說台語?但問題沒有答案,陳以恆只能自己推敲。
「或許這個決定也不是有意識的,可能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或是他們的人生體驗是這樣,潛移默化覺得講華語比較高級,所以他們生小孩以後,就是跟小孩講華語。」
他其實還是會聽的,說也能說上幾句,就是不輾轉(liàn-tńg),一句台語能說得比山路還崎嶇。而他知道不該是這樣。
上高中之後,他開始強迫自己說台語,出發點只是,「想要家裡的人更自由地溝通吧——就覺得台語明明應該是我的母語,卻怎麼變成我的第二外語?」
所謂強迫,「就是被笑也沒關係,就是跟他們講。」剛開始講錯話、發錯音是家常便飯,每次說錯就要招笑,當長輩說「你攏袂曉講台語」、笑他臭乳呆,他腹誹:還不就你們害的!無輪如何,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問,那這要怎麼講?
但學語言不就是這樣嗎?「你就是被笑吧。」
即使後來開始寫台語歌也唱台語歌,甚至 2019 年出第一張 EP《但是我袂驚惶》,入圍當屆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那種訕笑聲仍然不時響起。在網路上,也在心裡。
還能怎麼樣?兩手一攤,「沒辦法啊,我們就是被這樣教育的。所以有努力,就應該值得被誇獎。」
歌
也是在學著說台語的同個時候,陳以恆開始玩音樂。
剛進師大附中不久,直屬學長拉著他進社團,從小聽鑽石情歌精選的少年開始想成為吉他英雄——John Mayer、SRV、Jimmy Hendrix 和 B.B. King,那些都是他的英雄。而他也和所有玩音樂的高中生一樣,自己組了個樂團 Good Hood,玩團,寫歌,比賽。
而就如同每個玩團少年,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在某個岔路口離開,2014 年,陳以恆到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沒有遠離音樂,卻遠離了創作。
剛到東京時曾經想要勤跑 live house,但票價實在太貴,才一個學期就撐不下去了。也加過學校的音樂社團,才發現那裡的聯誼性質大過於實際練功創作,沒幾次就自動淡出。那段日本的時間,他自己在 IG 寫,「吉他偶爾彈彈,歌幾乎沒寫了,中間回來比了一次金旋獎,連決賽都沒進。」
——金旋獎。
算起來,陳以恆比過三次金旋獎。第一次是出國之前,和高中樂團的夥伴一起組隊報名;第三次則是 2020 年,他和 Robot Swing 一起站上金旋的舞台,當時的他甚至已經是出過 EP 的發片歌手。
唯一一次自己一個人比賽,是 2016 那一年,他從日本飛回台灣,就為了比金旋。原本只是想,身邊好多人都還在音樂路上拚搏,那些朋友裡有高中樂團的朋友們、王彙筑,還有當時還不叫 Everydaze 的王宥盛。他們說,要不要參加一下?於是陳以恆說,好。
不敢報獨唱組,怕跟鐵肺金嗓們大神競爭,轉投創作組,於是趕緊生出一首創作曲。後來金旋獎的大禮堂舞台上,就他和一把吉他,跟那首〈A recording of Ocean and Wind〉,連鞋子都沒穿。
最後如他所說,連決賽都沒進。但至少,他又開始寫歌了。
跟那些最終離開的朋友相比,他是被音樂留下來的人。「畢竟做這個就很看緣份,就是你跟音樂,還有這個產業的各種運嘛。搞不好他們也沒那麼喜歡這件事情。」
當時的陳以恆也沒有辦法確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回來台灣後服兵役,剛好看到文化部補助案的資訊,姑且就投了。「應該是湊熱鬧的心情——其實對音樂的嚮往還是有的啦,還是很喜歡,但沒有也沒關係,反正就當完兵再回去上班也沒關係。」
結果公佈,他上了。「頭都洗下去了,就做做看吧。」
頭洗下去的結果是,那張為補助而生的 EP 帶著陳以恆入圍金曲獎。那是他的運。
台語歌
開始寫歌和開始說台語,都是發生在高中時的事,但寫台語歌,還要再等到 2017 年,人生第一首台語歌也是他第一張 EP 的標題曲,〈但是我袂驚惶〉。
在此之前,他寫歌幾乎都用英文,那幾乎像是一種身體的習慣反射。「寫英文歌的 output 太快了——我可以馬上就知道用這句話來當 hook、那主歌該唱什麼,好像這樣子唱起來滿酷的,那就這樣子吧。太快了,所以好像寫什麼都 OK,但其實沒有在想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看似行雲流水,背後其實是拼湊。「就會有種浪費、打發時間的感覺。言之無物,對我來說也是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陳以恆知道那不是他想些的東西——無論如何,至少寫的要是自己。
「最近看到一句話:The most personal is the most creative,Martin Scorsese 講的。那是我希望能達到的。我相信開始寫台語歌的時候我也是想說,可以再寫一些多關於自己的事情。」
不是英文,也不是平時講慣了的華語,因為那些最熟悉的語言,其實往往都只是東拼西湊,那些浮在表面的詞彙沒有辦法讓他更靠近自己。「譬如說英文或華語寫作是用 100 枝筆,你可以很快就做出來,但是台語對我來說只有一兩枝,我的詞彙量很少,所以就要很努力地去想說什麼東西才是重要的,那在那個過程中,或許可以精煉出一些更貼近你生命周遭的東西。」
所謂貼近生命周遭的語言,是家裡在講的、市場裡口語流通的,那些才是他想放進歌裡的字詞。比如〈服毒Child〉裡的「我聽你咧放煙火」(意指人吹牛、說大話),或是家裡長輩常說的,「這个人切仔麵啦」(意指人行為舉止輕浮)——「我不太想要很文雅地,去翻書寫出一段字來,我希望是從我生活中會用到的字詞去找,這些都是我身邊會出現的台語。」
陳以恆隨身備著一本小冊子,裡面除了記著一些記得買牛奶之類的生活瑣事,還寫著他從各處聽到,熟悉的或學來的台語。然後把字詞帶回家,一頁一頁翻著台語字典,最後珍重地放進歌詞裡。
寫一首歌,靠的不是輸出,而是累積。
「很慶幸有自己有用台語寫作歌,對我的內容、我自己反思的時間拉得很長,所以就可以想得更貼近我自己。在內容上,也因為有透過台語說這樣的訓練,所以在寫英文的時候,就不會像以前一樣,想到什麼事情就套進去。」
創作過程的崎嶇,反而留下了更深刻的刻痕。「因為在寫內容的過程思考更多,所以就比較容易,也更有機會、更有辦法吐露出一些什麼,不只是一坨詞在那裡。」
寫台語歌
也是在唱台語歌之後,開始聽到有人評價他的音樂:「這個人唱台語歌,我聽不懂。」
當時那人說的,是 2021 年陳以恆和 Robot Swing、洪佩瑜合作的〈AI敢會愛?〉,歌詞模擬 AI 機器人與女孩的戀愛對話,曲風在 Neo Soul、R&B 和 Hip Hop 之間自在遊走。〈AI敢會愛?〉帶著陳以恆第二度叩關金曲獎,也讓許多不曾聽台語歌的人,開始注意到陳以恆這個名字。
也注意到,他的音樂裡不太尋常的台語歌風景——歌詞混雜台語和英文,曲風跨度更是橫越 Funk、Neo Soul、Indie Rock。新專輯《罐頭塔》的開場曲〈十二春〉,一出場就是人聲和編曲層層疊疊,〈OH I THOUGHT THAT WE CARED〉裡更是索性背起《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
那些離經叛道在一部份的人聽起來是時髦,在另外一部份的人耳裡就是單純的,聽不懂。
「因為那不像是他熟悉的台語歌的樣子。台語歌往往會有一個台語歌的氣口,但我在寫旋律的時候通常不會是那個樣子——我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東西,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呈現方式。」
寫歌時,陳以恆是旋律先行的那種人,台語反而是被放在後面一點的事。「畢竟曲對我來說是情緒的載體,那是最基本、最能打到你的。我會希望你聽那首歌的時候,第一件事情是聽到那個情緒,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個情緒,你再去來探究我到底在寫什麼東西。」
「畢竟時常有些喜歡的英文歌,我就算去查,也還是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譬如說『So, Sally can wait』,誰知道 Sally 是在寫誰?沒有人真的知道——但是,重要嗎?不是很重要。」
但這不代表他不重視台語本身的音韻規則,寫歌時,最常遇到的困難是倒音的陷阱,那也往往是陳以恆琢磨最久的課題。
倒音,指的是台語歌裡歌詞的聲調與旋律的高低走向相互衝突,聽起來容易就成了不同的意思。在華語歌裡,倒音的現象已是家常便飯,也沒有人會刻意雕琢,但在台語歌裡,詞曲音調的咬合問題卻是重要的創作細節,為的是不要把〈家後〉的「你的手(tshiú)我會甲你牽條條」唱成了「你的鬚(tshiu)我會甲你牽條條」。
作為一個 1994 年出生、講台北話長大的台北囡仔,這題的難度實在太高。「這不是創作人不會寫,是因為我們所有接觸這個語言的人,並沒有接觸到很全面性的使用。我們只會在日常的時候使用,我們在娛樂、在上課的時候都不會用這個語言,所以這些應用對我們來說,其實非常陌生。」
專輯裡的〈OH I THOUGHT THAT WE CARED〉和〈七桃蜜〉,都曾經因為台語的音韻問題砍掉重練,有時候改到山窮水盡時,內心難免覺得迷惘。
「從小到大,我們的教育都不是教你如何思考,而是去 follow the rules。但是大家顯然是不喜歡這個東西,不管是我們,或是我們長輩們,他們都會講說 follow the rules 是不好的——但是為什麼到了台語創作的時候,就好像又有一套準則要必須 follow?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很弔詭,你們明明就是追求要自由思考的人,但是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框架把自己框架住呢?」
他還在摸索那條線的位置。直到在錄〈有影有影有影有影〉時,突然意識到歌詞裡的「一世人爾爾」,也可以解成「只是人爾爾」;以及〈七桃蜜〉的歌詞「敢閣會赴做你的翁(ang,丈夫)」,亦可解作「做你的尪(ang,玩偶)」。聽起來是倒音,但也未嘗不可是創作者埋設的雙關。
於是限制不再只是限制,他給自己設下的底線,是發音不能有錯誤。但,「音韻這件事情反而是可以被實驗、是有很多可能性的,那不是一個侷限,大家還是能自由地創作。」
他尊重規則,但也因此知道,界線的位置也可以是鬆動的。「那條線要怎麼畫,我覺得是創作者們的特權,或者說是福利。就是我們可以去決定說,這條線可以被我們推到多前面。」
寫台語歌的人
這是個所有界線都在移動的時代,對創作者而言,那是一種幸運。
「我覺得這就是社會在轉變嘛。我們有福氣可以做各種嘗試,這個環境讓我們可以去挑戰那個界線到底在哪裡,我們不需要擔心,挑戰之後會怎麼樣。」
《罐頭塔》推出的 2024 年,一年裡台灣總共有 25 張台語專輯發行,有民謠有金屬有搖滾,有嘻哈有藍調有香頌,實驗派和本格派撐起各自的天空。各有各的樣子,一個語言的日常本該如此。
「做台語這件事情,它不是一個說我現在要寫一首很酷的台語,只是我在做我的音樂的時候,我剛好是用台語。這樣的心態我覺得應該是比較健康且持久一點,就是先是一個寫歌的人,才是一個寫台語歌的人。」
回想剛開始寫歌的時候,他腦中想的是山下達郎、是 Marvin Gaye 和 D'Angelo,「你會覺得,我想要做得像他一樣。尤其剛回來台灣,在嘗試重新寫歌的時候,會想說我一定要很像什麼東西,但試了一兩年之後,你會覺得這個心態是很不健康的。」
不健康在於,寫歌的人以為自己是靠近,實際上卻是遠離。
「我發現很多人其實是想要甩開,自己從小 input 的東西——至少我自己嘗試過不樣。但,這就是台灣、這就是你的生活,這些東西你是逃不掉的。」
「你還是聽張韶涵、聽蔡健雅長大的啊!就算你自己沒特別去聽、但你身邊的人都在聽,或是你的畢業歌就是〈寧夏〉⋯⋯這些旋律你唱久了,就是在你的腦中,那你為什麼不能活出一個真實的樣子?」
專輯完成後,他也給家人聽過——不意外地,他們說,聽不懂。但聽不懂也不代表什麼,「我覺得最大的轉變是,我們在用台語溝通的時候比較不會感到彆扭,這個東西在生活中已經慢慢變得正常。」
「那我也希望這張專輯的怪台語歌,在某一個未來的時刻裡面,可以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事情。當這件事情已經不那麼獵奇的時候,就是最棒的時候。」
他還在等。台語歌最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