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書報亭|讓觀眾與電影工作者相遇:淺談法國電影雜誌

電影書報亭|讓觀眾與電影工作者相遇:淺談法國電影雜誌

作者許境洛
日期24.01.2018

查了場次,散步出門,買票,踏入影廳,燈暗。燈再次亮起的時候,眾人收拾雜物,人聲嘈雜。三言兩語關於電影的討論,時常在踏出影院的那刻,推開大門,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去⋯⋯。但是,誰在三言兩語之外又寫了字?字字成篇,篇篇成冊,那些馬路旁小報亭架上一本本的電影雜誌,是誰在燈亮起之後獨自回到書桌前,關起門來,像是回到只有自己和電影的漆黑時刻,一字一字的告解?

1895 年 12 月 28 日,在巴黎一間咖啡館的地下室,誕生了電影(註1)。兩天之後,在《激進報》(Le Radical)上,出現了第一篇關於電影的文章,稱眼前這令人激動的技術為「攝影的奇蹟」,並且「無庸置疑地,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令人好奇的事物之一」。當然,早年這些文字專注在技術層面的討論,連影片片名都不會被提及。要一直到 1908 年在雙週刊《不特定》(Non spécialisé),關於電影的文字才超越技術討論或商業廣告,首次以文學性的討論,出現在法國人心目中的高尚藝術——戲劇專欄之下。

「突然,一個嶄新的電影批評之姿出現在《巴黎午報》(Paris- Midi),他是路易.德呂克(Louis Delluc),他鍾愛電影,並將電影比為最崇高的創作之星。」——出自《路易・德呂克》(Louis Delluc, 1965)

印象派導演、寫作者路易・德呂克的出現,讓電影批評披上了金色的袍子,華光璀璨。他展示如捲軸繪畫般宏大的視野,雕琢出乾淨、優雅的琉璃文字。他的產量驚人,短短 33 年的一生,在多家報紙寫評論、成立電影俱樂部(Ciné-club)、編輯多份刊物,更在他的筆下,推動了由艾波斯坦(Jean Epstein)、岡斯(Abel Gance)、克萊爾(René Clair)等導演組成的 1920 年代法國第一波前衛電影流派——也就是現在所稱的,法國印象派電影。

德呂克開啟的電影批評風潮,亦是後來老字號文學出版社伽利瑪(Gallimard)投資電影雜誌,甚至是多名作家、戲劇家投入電影評論寫作、編寫電影雜誌的重要原因,珂蕾克(Sidonie-Gabrielle Colette)、阿拉貢(Louis Aragon)和亞陶(Antonin Artaud),都是當時知名的撰稿者。他們將電影小心地執起,放在和文學、戲劇一樣的高度,並列著發光。身為電影導演的艾波斯坦和岡斯也親自上崗,投入電影雜誌的編輯撰稿。前人鋪墊如此豐厚的土壤,這是何以二次大戰戰後的法國,既是導演又是批評的楚浮、 侯麥、希維特等等能劃下一筆,便開出了滿地新浪潮多彩的鮮花。

位於巴黎 Boulevard Raspail 上的伽利瑪(Gallimard)書店

書店櫥窗。

戰爭結束,我們來談談電影俱樂部(Ciné-club)。

人人都有放映機之前,三五聚集,來我家去你家看電影。這是電影俱樂部的原型,後來在各地開始了沙龍式的放映,甚至在各大學出現學生放映。現今世界上重要的短片節——克雷蒙佛蒙短片節(Festival du Court  Métrage Clermont-Ferrand),便是初始於克雷蒙佛蒙大學(Université Clermont-Ferrand)的電影俱樂部。電影俱樂部成為戰後的主要娛樂,最興盛之時,全法國有一萬個俱樂部!放映伴隨討論,大多觀點強烈,社會介入濃厚,也發放出版品。除此之外,政府單位專為電影俱樂部出版的文件,後來更發展成多本電影雜誌,如《電視電影》(Télé-ciné)和《電影俱樂部》(Ciné-club)。在這人人有話說的熱鬧階段,誕生了兩本翻轉時代的電影雜誌:《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和《正片》(Positif),並開啟兩者互不相讓的爭霸戰。

由幾本雜誌轉型合併,1951 年四月,第一期《電影筆記》出版。1953 年,巴贊和侯麥建立了它鮮明的思想:作者策略(Politique des auteurs)並展示編輯群的喜好:羅塞里尼、希區考克、布列松等,以場面調度為美學價值判凖。就在《電影筆記》成立幾個月之後,一群年輕的里昂學生在巴納・夏德何( Bernard Chardère)指導下成立《正片》,面對著《電影筆記》早己建立的專業,《正片》在剛成立之時,以「業餘愛好者的隨筆」自居,然而這樣的位置,卻得以讓《正片》開展,成為《電影筆記》在當時的首要勁敵。

最新幾期《正片》封面。

《電影筆記》(左)和《正片》(右)近幾期的內文排版。

兩者在電影的口味上非常不同,最敏感的議題便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筆記》偏愛法國新浪潮電影——大多新浪潮導演便是《電影筆記》的執筆者,如高達、夏布洛、楚浮、侯麥等等。《正片》則批評新浪潮,稱其為「小布爾喬亞」(La petite bourgeoisie),視新浪潮的「反動動能」為資產階級自我感覺良好式的叛動。另外一個明顯的分野是美學上的喜好。多位替《正片》寫稿的電影評論是超現實主義運動的成員,擁護費里尼、布紐爾、塔可夫斯基,而《電影筆記》則替寫實主義捍衛,支持狄西嘉、皮亞拉。
 

如果稱兩者在電影品味上的分歧為個人爭論,那就忽略了兩者在寫作批評上深厚的觀點和立場。《電影筆記》從形式和導演觀點出發,討論影片拍攝的策略,《正片》則針對主題評論並開展外圍參考資料——這當然和《電影筆記》擁有導演寫作者,對於「 mise en scène」能表達作者的立場有關。兩者不同的批評路徑決定了不同的態度,並分歧往後的法國批評。

1968 年法國學運爆發,大量軍隊電影、政治社會影片出現,帶來了法國電影美學和主題上的大震動,對《電影筆記》也產生了天翻地覆的影響。自第 241 期開始,封面改版,圖片刪去只留文字,內容更是融合了馬克思主義、列寧思想、拉岡理論、阿圖塞哲學、現象學還有毛主義,雜誌裡關於電影的篇幅越來越少,左傾的激進批判越來越多。這是《電影筆記》在當時被大量批評的主因,有四分之一的訂戶更因此退訂。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電影筆記》在此時開始採用傅柯、羅蘭巴特和李維史陀的文字和理論,讓原本如大河滔滔般的電影批評流向了知識浩瀚的大海,在學術和智識領域做到了前所未有的開拓。此後,賽吉・達內(Serge Daney)接棒,《電影筆記》重回電影批評的位置,引進德勒茲、洪席耶的論述,建立批評的理論性工作。

改版前後的《電影筆記》封面。

八〇九〇年代是電影雜誌的冰河期。電視的出現威脅了電影及電影雜誌的生存,除此之外,報紙電影專欄的評論品質越來越高——儘管篇幅和幾年前相比簡直像是被敵軍攻陷、失守的沃土。資金的易位迫使雜誌在形式上轉型,改變排版、加圖片,頁數減少、每頁的字數下降,文字的批判性和深刻思想因此被大幅削弱。此舉使性格強烈的達內毅然離開《電影筆記》,於 1992 年推出《Trafic》——一本一張圖片都沒有的電影雜誌,忠心於文字和電影的文學性。此後,電影雜誌發展多元,推出專注於短片的雜誌《Bref》、解剖式提供電影劇本和分鏡的《L'Avant-Scène Cinéma》。流行雜誌的出現,引領了大眾電影雜誌,如:《So film》、《Studio Ciné Live》等,閱讀習慣的轉向更帶來網路媒體,如 Le mag cinémaHors champ

一張圖片都沒有的《Trafic》。

聚焦在短片的《Bref》。

解剖分析電影劇本、分鏡的《L'Avant-Scène Cinéma》

儘管電影雜誌在不同時代和不同閱讀族群間情況相異,但本質是一樣的——除了資訊性的介紹電影,更提供深入的分析和評論,面向讀者,讓讀者「閱讀」電影。如同《電影筆記》創辦人之一賈克.多尼佑-瓦擴茲(Jacques Doniol-Valcroze)所夢想的——行進中的思想——看完電影,寫字的人悄悄地背過身寫了字,字字成篇,篇篇成冊,一本本電影雜誌在觀影者和電影工作者之間伸出手,將兩者牽起來,往下一個時代前進。

註 1|電影的誕生有多種看法。法國拉魯斯百科全書(L'Encyclopédie Larousse)將 1895 年 12 月 28 日在巴黎卡普辛大道(Boulevard des Capucines)上大咖啡館(Grand Café)的公開商業放映視為電影的誕生。此次放映由盧米埃兄弟(Les frères Lumières)策劃,第一部影片即是他們所拍攝的《離開盧米埃工廠》(La Sortie de l'usine Lumière à Lyon)。
 

【電影書報亭】
電影播畢,總有人獨自回到書桌前,不斷重返、回溯自己與電影面對面的漆黑時刻,化而為文。從有電影開始,就有人渴望書寫電影、閱讀電影。街道書報亭架上一本本電影雜誌,一篇篇電影文字;我們帶著電影而來,觀影者和電影工作者在此相遇、衝撞、爭論、和解、別離。電影書報亭,是深愛電影者的精神聚場;在此處,則是以法國電影雜誌為主的系列介紹文字。

【許境洛】
出生台灣,法國巴黎第八大學電影研究所導演組在學生。曾執導短片《泥娃娃》,並參與法國、比利時共同製作影集《事實上…》(En Fait…)的拍攝和製片工作。大學念劇場燈光設計,所以貪心的時候也做劇場。

#電影筆記 #雜誌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許境洛
攝影許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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