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放映室|宛如疼痛的速度——是枝裕和的殘酷物語
荒川線的綠色電車駛離,把我留在庚申塚站的小月台上。夏日午後的一切都死寂了。只有月台上賣冰的小店,水滴般的玻璃風鈴,發出低低的鳴叫。而平交道外,便是巢鴨地藏通了。不知該怎麼在 google map 上持續前進,保持一種等速的頻率。或偽裝成一種生活?此地於我,是散步。是旅行中脫落的鏈條。電車從早稻田發出,經鬼子母神前(是《咖啡時光》裡穿粉色襯衫、女學生般瘦弱的窈所居住的地方吧),過大塚車站(啊那小林綠父親去了烏拉圭的「小林書店」),終究來到了西巢鴨。巢鴨商店街外的幾隻烏鴉飛落。低矮的房子。透明的街道。一日的黃昏。是是枝裕和電影裡的慣常街道吧。那誰也叫不出名字的尋常街景裡,有誰正在靜靜地死去?有誰仍在靜靜地活著?誰も知らない。
多年以後才知此地竟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真實事件原發地。1988 年的「西巢鴨四棄子」事件,一個母親不斷和男人產下孩子,而後遺棄的故事。和真相相比,電影的改編顯然顯得溫和許多。或許換另一種說法,那樣的溫和反倒曝露了生活本身的恐怖。那種恐怖,經常讓我想起旅居在東京荒川、豐島區一帶的日子。白日裡我離開便宜簡陋的旅館,踏入街巷去遊晃。在安靜得宛如末日的夏日街道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遠處傳來的腳踏車剎車聲,發出嗶嘰嗶嘰的聲響。白日的街道兩旁矮矮的陽台上,飄盪著洗曬的衣物。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吸塵器的嗡嗡嗡聲?在往前與往後皆看不見人聲的街道上,這些聲響都是鬼物。真正的誰も知らない。
真正的幽靈,隱藏在日常的縫隙裡。那是是枝電影的心臟吧?無論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片中的母親用行李箱裝著小孩,四處在東京的下町一帶地遷徙、搬家。影片從秋天到冬天,跨過了聖誕與新年,來到了燠熱的夏日,那如同紀實般的紀錄片觸感,也彷彿遁入了時間本身,侵蝕了幾個小孩主角的變化:阿明正在緩慢變成少年。而小雪也日漸抽長。在母親離去的公寓裡,時間展現了其本身的殘酷:漸次失序的生活,髒臭的廚房,還有一件又一件因搓洗而破舊的衣物……;抑或者是後來的《橫山家之味》,年老的母親若無其事地在晚餐後的丈夫面前播放起〈ブルーライト・ヨコハマ〉,而那是她年輕時在丈夫外遇對象的窗下聽到的歌曲。這些生活的細節,自有其隱藏的刀刃,小刀刀片那樣一痕一痕地割劃著生活本身,有意思的是,是枝從不讓這些刀痕曝露,即使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這樣一個本質上極端殘酷的電影裡,那鏡頭下悠緩的日常:車站、公寓、便利商店,還有孩子們遊戲的公園……,都是刀痕劃成的細膩紋路。如同生活本身。
於是,那紙刀般的生活,所切割開來的,便是《橫山家之味》這樣一個看似尋常的家族生活剪影。影片圍繞著一個隱晦的事件:橫山家的長子多年前因救人而溺斃在附近的海域。是枝用一種極為平淡的鏡頭語言,將死亡包含在活著的生命裡;那是橫山家的父親日日散步去看的、淹死兒子的海。而生命的外圍,那一片白霧所漫漶的日常邊界,卻也相對地被死所包覆——那被橫山家的長子救活的男人,每年都像律令一樣地回來拜訪他們,報告關於自己「活著的近況」。母親年年都微笑著迎接著這位到訪的客人,並叮囑他來年必定要再回來。「才十年就淡忘,太便宜他了。」是枝所藉由橫山家的母親之口說出的,是那關於生活本質性的殘酷:「無人怪罪才是最痛苦的。」多年前看完《橫山家之味》,出了戲院,面對著電影院外亮晃的白日,只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油然生起。真是一部可怕的電影啊。或許可怕的即是活著本身?掩蔽在再尋常不過的光線底下,生與死,活著與受傷,在是枝裕和的鏡頭底下,遂成為一個相互涵涉、吞沒的結構體。它是生命的所有總和。
有趣的是,《橫山家之味》裡的這句話——「無人怪罪才是最痛苦的。」恰正指引出一條通往他者的道路。而那也正好提點出了是枝裕和電影裡的某種倫理性。無人怪罪的生活。疏離的現代性城市。那是《空氣人形》裡過曝、反白的世界。以被隔離的充氣娃娃之眼,觀看「人」這一「共同體」的世界:人如何與他人「共存」?無論是作為城市邊界排泄物的《無人知曉》,抑或是小型共同體的《橫山家之味》,「共存」之於是枝,都具有一種儂曦(Jean-Lue Nancy)式的辯證:儂曦所談論的共同體,是一種充滿差異、混合著雜質的,甚至相互離棄的集合。「他人」有時是地獄,有時是神,也煥發著救贖的可能。然而那樣的一種救贖,畢竟也都僅只是「可能」而已;是生活裡的無數種「可能」之一。在日復一日的時間裡,這一微小細瑣的「可能」,終將是要被共存的、如同沙礫般蕪雜的「我們」所挾帶、吞沒,一日滾過一日,而終於傾覆了自身。徒餘的是那重複且單調的吉他和弦,歩いても,歩いても。
多年以後再看是枝,已來到了更為戲劇感的《我的意外爸爸》。更多敘事。更為對稱的影像結構,相對地也更為溫暖——中產階級菁英父親與鄉下水電行爸爸,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與母親角色。而是枝那一貫清潔的日本式鏡頭在此片中竟也毫無違和感,展現了某種自持與節制的色調。某種意義上,近年的是枝裕和是逐漸變得完形且熟成了罷。然而,我最喜歡的,仍是早期的是枝,一種宛如走路的速度。那種速度總是讓我想到在東京散漫地走路的那些日子,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有誰正在靜靜地死去?有誰仍在靜靜地活著?當「我」說「我們」的時候,是誰正在代替「我們」、承受著「我」的疼痛本身?走著走著,便感覺整座城都壓在自己的背上,而真切地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了。
【日本放映室】
一直想找一個黑色盒子。裝盛光影。封存時光。即使是誰的舊餅乾盒。鐵盒裡的光影錚錚,發出聲響。搖了搖就有了一首自己的歌。
此間乃是日本放映室。有一些真正去過的遠方。有一些沒去過的地方。有一些地方光和影子代替我去過了。
【言叔夏】
1982 年生。作家。食堂老闆娘。著有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