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村,停留的創造|吳俞萱:沙漠滲透著力量,沒有時間讓我膽怯
曾以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電影散文集《隨地腐朽》建構私密絮語空間的吳俞萱,才剛結束她在聖塔菲的駐村計畫。在台灣時,她曾駐足全人及各種特殊的教育現場,這次駐村,她也進入另一個教學場域,記錄下她在異國面對各種限界的感受與思考。
BIOS monthly 本期封面故事【#創作者的島外行動】,探討這個年代裡創作者前進世界的可能。其中子單元【駐村:停留的創造】不聊開拓征戰,而是邀請水越設計周育如 agua、舞者及編舞家周書毅、寫作者吳俞萱,聊聊在外停留曾經給予的豐富。
凹陷的漆黑對她伸出了手。
第一次看見阿比丘的房子,一座緊捱山邊的廢墟。她在頹圮的土塊間爬行。爬到牆的面前,凹陷的漆黑就在這個時候伸出了手,引她承諾:「那道有門的牆,是我必須擁有的東西。」望著一扇內嵌於牆的黑色木門,她等了十年才得到,又再等了三年修復破土,才終於住了進去。
一直去畫那扇門,她說,這是一個詛咒:「我覺得我必須繼續去畫那扇門。但只要我想把門畫得更大,接下來那道牆、那牆的整個表面,都會丟失。」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追尋?歐姬芙為了一扇黑門,買了一棟房子。而後無盡地描繪那扇門,去掉房子,去掉院落,畫面僅僅留下單純的形狀與色彩。她在追尋什麼?
沒有什麼比現實更迷幻更接近虛構,當凹陷的漆黑對歐姬芙伸出了手,她創造一個形式,將那無法理解、待以名之的事物放進裡面,一如伸出自己的手,接上那漆黑。她說:「只有通過選擇、消除、強調,我們才能獲得事物的真正含義。」
2018 年,我來到她的黑門前面。
1916 年,歐姬芙在德州峽谷鎮教書,她把自己的房間漆成黑色。深夜,她坐在漆黑的房間仰望窗外的星星。或是,一個人走到谷底。她說,這是一天最美的時刻。1929 年,她初次踏上新墨西哥。1945 年,她買下阿比丘的房子,畫那扇黑色木門,畫了二十多幅。1984 年,疾病迫使她搬去聖塔菲。1986 年,她離世,98 歲,骨灰撒在她心愛的皮德農山。
為了趨近自然的荒野,為了趨近自己創作限度的荒野,我前往新墨西哥的首府聖塔菲駐村寫作三個月。我是那樣害怕安逸。不斷想要棄絕已知、豐沃、飽滿,拔足奔向全然的未知、荒野、凹陷。我喜愛陷入困境的生命狀態,那令我重新面對創作的限度:言語的限度,和言語所架構起來的概念的限度。
開口之前,我並不打算跳過那些凹陷。我對隱而不顯的真實,有一種欲求貼著它肌膚說話的衝動。欲求將真實鑿開,住進裡面。但是,異域的語言讓我不得不在核心的邊上走。我因而不曾那麼仔細地觸摸一個人言說之外的沉默和震盪,不曾那麼熱烈地活在每一張臉上的挫折和盼待之中。很快我就不再為語言的隔閡而喪氣,因為有這隔閡我才緊緊把握了他們藏在言說之外的真實。
像是第一次見到跟我一起在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的印第安女孩,風抵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英文說得很慢,每一個詞的語調都被迂迴而矯飾地延長,像她故鄉的風鑽進長而多孔的岩洞,發出綺情的低鳴。當她拔高音量說出 Art as a Weapon! 她眼窟裡的小獸跛著腳躲進漆黑之中。
她必得那樣作戰,必得收起自己有限的哀愁,學習征服者的語言,學習征服者的社會生產邏輯,以一個藝術家的身份投擲炸彈,再從煙硝塵灰走出來,重申那失落的印第安智慧。她在駐村期間考究歷史文獻,告訴我們:心理學家馬斯洛進入部落學習而後提出人類的深層需求「自我實現」,他的論點扭曲了印第安的文化傳統。部落傳承的並非個人的理想實踐,而是集體的互助連結。
女孩的作戰姿態,令我想起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的:「一個人的真實,不在於他向你顯露的那一面,而在於他所不能向你顯露的那一面。」這也是我在 The Tutorial School 最後一堂中文課,告訴孩子的。
來到聖塔菲不久,為了瞭解美國的民主學校跟我在台灣所任教的全人實驗中學有什麼不同的運作制度,我拜訪了新墨西哥唯一的一所民主學校 The Tutorial School,試著瞭解他們如何保留孩子身上矛盾而真實的人性掙扎?如何尊重孩子的惡與創造性?他們邀我在那裡開設一門中文課,於是我每週去拓荒。
刻意不教日常用語,我在黑板上抄錄那些要人從生活回到生命的中文句子和英文翻譯。畢竟,不是我們說出語言,而是語言道出了我們的處境,於是我們願意向那片漆黑的語言之海伸出自己的手。因此,我教他們莊子、禪語、紀伯倫……,也引導他們寫下自己的生命之詩。若他們願意繼續學習中文,希望他們是為了繼續接收語言所承載的思想和文化,接收生命的共振。
來到遠方,我能完全依著內心的火,燒出日子的形狀。暫時拋下生活的責任而重新扛起生命的責任,無用地發展自己。
為了跟這座城市發生更親密的關係,很快我就在聖塔菲中央廣場的樹下擺起地攤。有天,遇到一個記者。她問:「妳為什麼在這裡?」我說:「就跟妳一樣,在最舊的廣場等待新鮮的事。」陌生的人來,對我說些他們願意說的,然後,我寫詩相應。他們離開的時候總會再問一次:「真的不用給錢嗎?」我說:「你的記憶和我們的相遇都是無價的,忘掉錢的事吧。」
墨西哥的手工藝家 Aaron Lopez 一走來就問:「如果沒有語言,妳要怎麼知道我的故事?」我說:「你身上的一切都是語言,而你的精神會從你的眼神透露出來。」於是我開始寫詩:
語言在我們睡著的時候
醒了最接近它的一刻
是我們醒來
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用英文唸了一次,他要我用中文再唸一次。我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他激動地說:「太棒了!我可以聽見超越語言的東西,那也許是人類原始而共通的情感。」我告訴他,我刻意不教我的小孩說話。我希望我的小孩一開始就不是活在這些已經被我們創造出來的語言系統之中。當我們宣稱一張紙是一張紙的時候,我們就對它停止追尋了。我希望我的小孩可以在每個時刻重新認識各種事物,沒有任何既定的語言和思想擋在他和事物之間。
令我無法停止追尋的,不是遠方,而是遠方在我身上引起的塌陷。就像來到白沙國家公園,我在越來越暈眩,越來越睜不開眼睛的時候,向我的丈夫和孩子道別,獨自走遠。陰白的天地要拔掉我的舊皮,我想自己捱過。
堅硬的地表輪廓變得鬆軟滑動,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在傾斜起飛。廣袤的空間被無盡延伸的白色天空和白色沙漠扯得扁平。我向前幾步,不時向後張望,怕忘了自己來時的足跡。然而,風一捲動沙塵,我的印記就全部消失。我練習在心底描畫荒漠的起伏和野草的分佈,每一回轉頭,就先確認外在的景物,再重新錨定自己的移動位置。
沙漠滲透著力量,沒有時間讓我膽怯。我向著迷途走去,原本晃動模糊的,逐漸清晰,浮現細節。適應了新的知覺方式,變得自由流暢,我就不再回頭了。直到空曠和靜謐完全貼著我走,我幾乎不再擁有一點情緒,我就轉身,跑回他們身邊,沒有告訴他們:凹陷的漆黑,也對我伸出了手。
【封面故事 2018 輯六】 #創作者的島外行動
「嶄新的經驗,構成了人類靈魂的核心。」——《阿拉斯加之死》
島嶼起家的創作者們,以向內深掘的精神向外探尋。他們用藝術與文化編織新地圖,抹除地域界限,從太平洋的風出發,讓小島的願望吹到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