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赤裸暴力砸到臉上──「撲面戲劇」(二):《驚爆》,戰亂與創傷的濃縮震撼彈
上一篇專題文章討論了「撲面戲劇」的來由以及莎拉肯恩的生平簡介,並開啟了一個問題:在劇場空間呈現現實中真實發生的悲劇究竟有什麼意義?本篇文章將藉由介紹與評析莎拉.肯恩在 1995 年的首部劇本作品《驚爆》(Blasted, 1995),來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驚爆》的篇幅不長,劇情走向卻十分特殊,空間、時間的向度也出奇的大,讓人很難一下子說明它到底在演什麼。開場我們看見中年的男主角伊恩在旅館房間,藉由電話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八卦新聞的記者,凱特則是一個較為年輕的女孩,伊恩與凱特之間似乎是過往的情人,或者是更複雜的關係。伊恩想與凱特睡覺,在半強迫的情況下觀眾發現凱特好像有精神疾病,第一場暗示了凱特小時候曾有嚴重的創傷經驗,而伊恩可能是犯罪者之一。
第二場,凱特的創傷經驗中的陰影,引導她向伊恩獻殷勤,出現口交與攻擊的場面,凱特對伊恩既想要、又嫌惡。她躲進廁所洗澡後,一名士兵敲了門,突然,原本在 90 年代英國某處的故事背景一下子陷入了戰亂,士兵持槍闖進伊恩的旅館房間躲藏,我們聽見槍炮聲。
第三場,旅館房間被轟炸了,我們看見士兵和伊恩在斷垣殘壁中對話,他們的對談有時達到和諧,有時又像是快要爭吵。伊恩對於拿著槍的士兵很小心,士兵說起自己經歷過的暴力、施加過的暴行,最後,他向眼前手無寸鐵的伊恩施暴之後自殺。雙眼被士兵吸出、受傷的伊恩在旅館房間等死。
第四場,凱特回來了,她抱著一個被人丟棄的嬰兒,她說整個城市都毀了,嬰兒不久後也死了,凱特將之慎重的放入破裂的地板夾層之間,像對待任何一個有尊嚴的死者。凱特離開了伊恩,第五幕伊恩則陷入巨大的慌亂與恐懼中,透過前面的台詞,我們知道他極端害怕一個人。
第五場在許多評論中都被嚴重譴責,首先我們看見伊恩崩潰,抱緊士兵的屍體尋求溫暖,又到處爬行、哭嚎,前面發生的暴行是在心靈已經被污染的成人之間,而第五幕我們看見伊恩在劇烈的飢餓下將嬰兒的屍體從地板中挖出來吃,伊恩並取代嬰兒待在這個洞中,如同準備好要死。但雨水降下打醒他,他獲得了不願意的重生,而凱特終究是回來了,帶著食物餵食他,伊恩說:「謝謝。」
凱特:你覺得開槍殺人難嗎?
伊恩:比流血容易。
凱特:你會對我開槍嗎?
伊恩:你會對我開槍嗎別再問你會對我開槍嗎妳會對我開槍。
凱特:我想不會。
伊恩:如果我傷害妳。
凱特:我想你不會傷害我。
伊恩:但如果真的呢?
凱特:不會,你心太軟。
伊恩:對我愛的人。
──莎拉.肯恩《驚爆》(Blasted)第一場(註1)
《驚爆》的劇情結構跳耀,當時許多評論認為時空跳耀不合邏輯,像是刻意將悲慘的事件大雜燴,促成極端痛苦的觀戲經驗,但莎拉.肯恩的寫作中有許多待發掘的隱喻,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想說明暴力的性質與程度沒有分別,它是一種無法預測的毀滅性能量,可能以兩人之間的性暴力(伊恩與凱特)這樣的形式出現;也可能以國家暴力(戰爭與士兵)的形式出現,而兩者哪個比較「嚴重」是根本不能討論的,因為他們的本質就是暴力,就是黑暗的人性。
而在這樣巨大的毀滅能量當中的人類,隨時都有可能從施暴者變成受暴者,這種角色轉換也不限於不同人之間,有時連自身內部轉變也牽連其中,像士兵的角色曾經是受暴者,於是激烈的轉為施暴者,意圖抹平傷痛、以暴制暴。這樣的暴力是內心的傷痕,而他最後的結局是對自己施暴,一槍斃了自己,暴力沒有出口也不會停止,只能轉移,由小滾大,永不止息,從早上醒來對身邊的人說的第一句氣話開始,暴力就在累積。
不過在劇中的最後一幕,莎拉.肯恩讓伊恩說出謝謝,而不是咒罵,而且他選擇受詛咒的活著,這樣的安排雖然使人無奈與困頓,並指不出任何「好」的地方值得挽救,但它終究是一個有希望的結局。而這呈現出來的暴力能量在轉移之間出現質的轉變,是辯證法的一種演繹,意即惡的本質卻可以生出新的善意,我想這是莎拉.肯恩留給觀眾一個很重要的思考空間,而不只是血和眼淚。
下一篇文章將介紹與評論莎拉肯恩的另一個作品《費德拉之愛》(Phaedra’s Love, 1996),在這部致敬作品中,莎拉.肯恩串接了古希臘悲劇的戲劇傳統與 17 世紀新古典主義,直到當代英國的倫理道德問題,為她的寫作開啟了更廣的向度,也可以把我們對「暴力」的討論帶入下一個層次。
註 1|胡開奇:《驚爆:莎拉‧肯恩戲劇集》(2009 年 5 月),頁 41,INK 印刻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