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春末世物語》的 5 個音樂線索:幸好被監控的未來,仍有革命與音樂
《青春末世物語》的未來裡,好音樂已經絕種了。
歌曲是 AI 生成產物,怎麼聽、聽什麼,也都由 AI 選定,DJ 與選樂人近乎滅跡。因而當故事裡的高中生徹夜玩 DJ,製造出新的聲響,或是為了搬運一座低音喇叭橫跨整個城市,稱得上懷舊,也成了對現存品味與秩序的辯駁。
悠太跟樂器行的老闆娘說:「最近都沒什麼新穎的玩意,我都找一些『古老的名作』來聽。」——不免覺得有幸,我們原來生活在悠太與小幸所想念的過去裡。《青春末世物語》本身也像是一部空音央的私人歌單,大量充斥的鐵克諾音樂,對喜愛音樂人的致敬,抑或者對他心中純真年代的追憶,種種私心與真心都像昭告:我們的音樂還沒被打敗。
① Lia Ouyang Rusli《HAPPYEND》
主題曲〈HAPPYEND〉籠罩,一時間感到巨大。
那是電影第一幕,紅色光點在一片漆黑中閃爍,背景越來越清晰,夜晚城市的輪廓浮現,光點本身的非現實感提示了背景時間軸。不少觀眾走出電影院,都說〈HAPPYEND〉讓他們想起坂本龍一。
實際上,電影配樂,包括這首〈HAPPYEND〉,都是由音樂家 Lia Ouyang Rusli 製作。Lia Ouyang Rusli 之前就曾為《Test Patterns》、《Empty by Design》等多部影劇製作配樂;其中台灣讀者相對熟悉的一部,是去年金馬上映的《大麻煩家》。
合作之際,空音央期待配樂不是用來告訴觀眾角色現在的情緒,而是與畫面對話、帶出另一種視野。Lia Ouyang Rusli 辦到了。《放映週報》的採訪中,空音央透露:「我們在做這首曲子時確實希望它很『大』。與社會的變化類似,他們的友誼也在發生變化。或許,地球上最巨大的變化,就是失去你的朋友。」
坂本龍一也確實鑲嵌其中。Lia Ouyang Rusli 自陳深受坂本龍一的音樂影響,〈HAPPYEND〉以洶湧的合成器音效,繁複的和聲,迤邐出細膩卻瑰麗的音色。
又不只是坂本龍一。
分開的早晨,悠太戳著小幸的胸部,說著「我愛你」「沒有你會好寂寞啊」這樣的騷話(?),此時配樂〈LOVE〉有幾分薩蒂〈裸體舞曲〉的味道;伴隨著監控系統與天空紅字登場的〈WORLD〉令人聯想到巴哈的組曲;悠太與小幸搬運音箱時的〈SUBWOOFER〉則以電音為基酒⋯⋯種種要素都是構成 Lia Ouyang Rusli 音樂的養份,彷彿向自己的聆聽史致意。
而觀眾聽見巴哈與薩蒂的身影,在近未來場景中隱隱現形,也那麼永恆。
Lia Ouyang Rusli 也以本名 OHYUNG 進行個人創作,與配樂時多變的樣態不同,OHYUNG 的歌有更明顯的個人屬性。電影裡,Lia Ouyang Rusli 也使用她以 OHYUNG 為名發表的〈my torn cuticles!〉,直譯是:我裂開的表皮!加了驚嘆號像在尖叫(那張專輯《imagine naked》每一首歌都有驚嘆號),但曲調內斂而細密。一聽,《青春末世物語》的藍色清晨回到眼前。
也推薦 OHYUNG 這首〈dancing on the soft knife〉,超現實與科幻包藏著 OHYUNG 的獨舞:
② 行松陽介 ¥ØU$UK€ ¥UK1MAT$U
《青春末世物語》第一場戲在一間地下音樂俱樂部。霓虹燈效如露如電,偷偷闖入的悠多與小幸,來到場地中央,佇足一位 DJ 跟前。沒過多久警方查緝,小幸轉身離去,悠多卻留在原地,不能自拔。
被警察趕出門,DJ 把音樂沒放完的 USB 遞給悠多,「後半段比較有趣。」
瀟灑不言而喻,悠多與小幸興奮大叫。這位 DJ 由行松陽介 ¥ØU$UK€ ¥UK1MAT$U 本色演出——空音央曾在採訪中提到,¥ØU$UK€ ¥UK1MAT$U 是他認為最好的 DJ 之一。兩人在 Keep Hush 活動上結識,發現品味相投,還會相約一起看電影(尤其是侯麥),遂展開合作。
他在 2016 年被診斷惡性腦瘤,歷經長時間藥物與手術抗癌後,辭去白天的建築業工作,全身心投入音樂,從此奠定名聲,被《MIXMAG》選為 2022 年度 22 大 DJ之一。電音派對上,嗨到興頭脫衣撕衣是 ¥ØU$UK€ ¥UK1MAT$U 的招牌動作,電影裡也如實重現了他的半裸上身。
¥ØU$UK€ ¥UK1MAT$U 在 Boiler Room 的演出是他的經典之一,汗水淋漓,不規則地抖動雙臂,多種曲風流派在他的操縱下匯流,神性與獸性同時洩洪。Philip Sherburne 在《Pitchfork》評論其混音專輯《Midnight Is Comin’》的形容精準:他也是薩滿、戰士與一個騙子的集合體。
③ 鐵克諾音樂
躲過警衛看守,五人組徹夜未眠,在社辦放起鐵克諾音樂,強烈而搖曳。故事後來,湯姆即將離開日本,去美國底特律唸書,勸慰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悠太的說詞也是:「底特律,鐵克諾音樂的聖地」。
發源自八〇年代中晚期的底特律,由於大多都是純音樂編制的特點,因而適合 DJ 發揮,在電影中,鐵克諾音樂的亂糟糟、不穩定,也與監控系統下社會的禁抑形成對比。採訪中空音央被問到,為何會設定一個想當 DJ、想玩鐵克諾音樂的高中生作為主角,他的答覆單純:「因為喜歡,僅此而已。」
因為喜歡,僅此而已。空音央起先更喜歡 Funk,大學時才懂得鐵克諾的魅力,開始出入俱樂部,就此著迷,「所以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高中生還會不會玩鐵克諾。」
《青春末世物語》包含預告片中,也選用許多鐵克諾音樂經營氣氛,這些選取也收錄在原聲帶卡帶,包含 athing〈aaa〉、Sandy’s Trace〈Beholden〉、Afterhours〈Mood Ring〉——這些音樂創作者大多神秘、沒有太多資訊,卻因為電影聚集於此。
④ Phew
還記得那個樂器行老闆娘嗎?
面臨畢業的別離及經濟壓力,悠太在樂器行一邊彈奏難過的音樂,一邊哭時,老闆娘接過 DJ 台,說,放點開心的音樂吧,便板著同一副鎮定的臉,玩起了好潮好潮的音樂。
而無論是那頭俐落的短髮、或是手中把玩的音樂,都很難不讓人想起日本傳奇歌手 Phew。實際上,空音央最早也曾邀請 Phew 出演此角,可惜時機未到。
Phew 的音樂生涯始於 1978 年組成的龐克樂團 Aunt Surrey,當時吉他手 Bikke 的一句「You're Phew」就此成了她的名字——phew 在英文裡,是表達鬆一口氣的嘆詞。兩年後 Aunt Surrey 解散,這個名字與她專輯封面上招牌的貝雷帽卻留下來。
關於 Phew 另一個有趣的支線,是她與同期的歌姬戶川純情同姊妹,曲風性情一冷一熱,彼此欣賞但不成為。2002 年,大友良英也找來兩位合作《Otomo Yoshihide's New Jazz Ensemble》, 一次可以聽到 Phew 的陰冷撩人,與戶川純的高亢童真。
兩人也曾為彼此的歌曲獻聲。Phew 曾翻唱戶川純的成名曲〈諦念プシガンガ〉,而戶川純也曾翻唱 Phew 的出道作〈終曲〉,兩種極端交鋒,怪到不行,又迥異得如此合理。
⑤ 岡林信康〈くそくらえ節〉
くそくらえったら死んじまえ(滾去吃屎,死一死吧)
くそくらえったら死んじまえ(滾去吃屎,死一死吧)
この世界一番偉いのは(世界上最偉大的是)
電子計算機(電子計算機)
走出電影院,或許都還能唱得上一兩句。洗腦的曲調,嘲諷指數點滿的歌詞,配上高中生攻佔校長室的畫面,年輕的左派氣息令人鼓譟。角色口中這首琅琅上口的民謠是岡林信康〈くそくらえ節〉。
岡林信康被譽為「日本的巴布狄倫」,年輕時受巴布狄倫影響的他,也以反戰民謠的創作為大宗。1968 年,他先是以一首〈山谷ブルース〉唱出在山谷地區打工階級的日常而成名,隨後又發佈多首批判性極高、備受爭議的歌曲,〈くそくらえ節〉便是其中之一。
更甚,歌曲的病毒式速傳播、對政治荒謬的嘲諷,還影響了當年的日本參議院選舉,日本唱片製作標準道德委員會隨即以思想偏頗為由,要求岡林信康撤換歌名與歌詞,於是就有了後來改版的〈ほんじゃまあおじゃまします〉。自認在利益權衡上迷失的岡林信康,也在那幾年停止活動,轉而務農。
如此巧妙地,一度被禁唱的〈くそくらえ節〉在《青春末世物語》裡,成了推進學生推翻監控的戰歌。
獨裁與不自由的歷史會重演,但幸好,音樂跟革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