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無數人被殺害的時候,還能憐憫一條蟲──《宮崎駿論》,娜烏西卡與她身處的暴力
編按:41 年後,動畫《風之谷》首度登上台灣電影院的大銀幕,除了震撼等比放大,當王蟲的紅眼如海嘯衝擊,巨神兵的火焰焚燒視線,才發現人與人的暴力、人與蟲的暴力,是比風更巨大的存在——而在宮﨑駿的動畫世界裡,暴力從不缺席。
本文摘自《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作者杉田俊介深入宮﨑駿近三十年的動畫作品,從宮﨑駿的家庭及童年,拆解作品中暴力與傷痕、幻想與眼淚。對杉田俊介而言,所有的動畫只為了回答宮崎駿一生的唯一提問:「在這樣的世界裡,孩子們要怎麼生存下去才好呢?」
*以下涉及動畫版及漫畫版《風之谷》劇情,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娜烏西卡的倫理與政治
娜烏西卡的世界,混雜著難以分割的人類的暴力(社會的暴力)與自然的暴力(世界的暴力)。
娜烏西卡在無數的生命無謂地被殺害時,還能憐憫一個孩子或蟲子的生命,對他們的死深感悲慟。在對於所有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地無感的環境中,她沒有把無感誤認為是人類的一種自然。那種悲傷是愚蠢的傷感和自我欺騙,她只是想假裝罷了,人們都這麼笑著。實際上娜烏西卡歷經了無數次批評、嘲笑、謾罵的風霜,一直佇立在矛盾和無言之中。
但不只是娜烏西卡,這樣的感受不限於特殊的人才有(例如也不僅限於災難救助或緊急醫療的現場),而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任何人,這是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都無可避免會陷入的普遍矛盾。就像我在身心障礙者的救助現場,也多次想起娜烏西卡的苦惱、疲憊、歡喜與悲傷,歷歷在目。
社會學家稻葉振一郎看出了在娜烏西卡的生存之道中,倫理(愛)與政治(正義)難分難解的糾葛(《解讀娜烏西卡》)。
A、所謂倫理,是個人的信念。在娜烏西卡看來這是一種生存之道,不論對方是人類還是人類之外的動物、蟲子、樹林,都要徹底「和一個一個的個體持續連結」,永遠都要關照「那個人」。
B、另一方面,所謂政治,它賦予生存之道的意義,是在對具有不同立場與價值觀的人們之間的對立、衝突,永無止盡的調停。例如漫畫版的《風之谷》中,有人類和自然之間的對立,人類彼此間也有多魯美奇亞帝國、土鬼聯盟和邊境諸國間的對立,以及各個民族、國家、同盟勢力範圍內無數細小的對立,每個人都被捲入這些複合的爭端項目中,看不出什麼明確的宗旨和意義,一直被迫承受毫無道理的死亡與暴力。娜烏西卡不論是在怎樣的混沌之中,往往都成為對立陣營間的調停者(或媒介者)。
娜烏西卡在 A 與 B 之間無限地被撕裂著。
真切地去照顧眼前的某個人,這種個人的倫理,雖然很誠懇,但這麼一來既狹小又封閉。例如:涉及醫療、福利、保育等議題的人類,如果只對眼前那些痛苦的人們給予豐厚的幫助,想必會犧牲其他無數貧困者的時間和社會資源,必定陷入兩難之苦。正是因為如此,才不可避免地要敢於「立足」於宏觀的政治視角(全國的經濟政策或社會保障制度)。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持續地對具有無限豐富需求的無限多樣人民,協調其厲害關係。
但另一方面,那要是變成真的政治,一定要靠具有倫理使命感的心臟,將血液送到全身才行。會這樣說是因為,以「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為目標的自由主義政治,早就與這種把特定少數者或他們的聲音割捨的暴力為伍。就算央求了社會弱勢的幸福,但還是得「無可奈何」地割捨少數弱者。那種對於「無可奈何」的暴力感到無關痛養,忘記、茫然與無語,只守護渺小「現實」(實際上是「自我」)的政治,果然早就腐敗了(多魯美奇亞的指揮官公主庫夏娜就是用來區分霸道和王道的角色)。
我們要將這個矛盾重新命名為「絕對無可治癒的悲傷」。
A 的立場,是將人類、蟲子、自然視為理所當然等價的東西,像是某種激進主義。
B 的立場,是以現在的我們而言,在財源與社會資源的限制下,可以進行什麼程度的分配和援助,是偏向自由主義的立場。
重要的是,那個矛盾往往呈現出具體且明顯落差(分歧)的痛楚。這既是在根本上永遠無法解決、統一、無視的矛盾,也是常見又普遍的矛盾。我們在人生或工作的關鍵時刻,一直被那樣的悲傷和無語逼迫著,一直消磨著我們,使我們狼狽不堪。
但話說回來,我們不就是從這種疲憊和無語的茫然中,重新領略了生存的倫理(生的理論,《倫理學》)嗎?如果將這個部份在理論上切分成「微觀的立場(倫理)和宏觀的立場(政治)是不同的」、「為了確保前者,應該要讓後者優先」、「理論上倫理與政治可能一致,但在具體實踐上不可能一致」這類說法的話,那麼逼迫著娜烏西卡和我們的那個歧異(悲慟),就該了無痕跡地消失。
娜烏西卡的原點
然而,是什麼力量讓她在那樣的疲憊和無語的茫然之中,一直不停歇地持續下去呢?那絕對不是她一個人的力量造成的。
故事的中段,她做了這樣的惡夢。
在一個不知名的草原上,照耀著金色光芒。她聽見父親和山谷居民的聲音,「來這裡,來這裡⋯⋯」,大人們的聲音不曉得為何異常地冷淡,雖然看得見母親的側臉,但是看起來令人畏懼地面無表情且冷漠。年幼的娜烏西卡從大人身邊逃開,大人們的聲音在後面追著,「來這裡,來這裡⋯⋯」娜烏西卡在一棵樹下,被無數個大人包圍。「這裡什麼也沒有⋯⋯」她近似悲鳴地喊著,猛然一看,娜烏西卡的兩腿間竄出了一隻王蟲的幼蟲─看起來就像是從娜烏西卡的體內生出幼蟲的樣子。
「妳果然被蟲蠱惑了。把蟲交給我,娜烏西卡。」
「不要,牠什麼壞事也沒做啊!」
「蟲和人類是不能住在同一個世界的。」
無數隻大人們邪惡又可怕的手向她伸去,就像是虐待、凌辱,以及這個世界的暴力一樣。王蟲的孩子,就這樣悲慘地被抓走了。「拜託,不要殺牠!拜託——」娜烏西卡就這麼獨自哭個不停。
她有著那樣的記憶。
重要的是,《風之谷》的這一幕為整部片中劃下了無法恢復的傷口(大斷層),同時也是將序章中所提到宮崎幼年時期的原點(空襲的戰火中,沒能拯救某個母親和她孩子的事件),以精神創傷的惡夢如實地影像化的結果。
幼年時期的娜烏西卡曾經無力拯救一隻幼蟲(孩子)。殺了這個像是從自己雙腿間生出的孩子,就等於要把我自己深愛的孩子,在眼前被凌辱後殘殺掉一樣,那會刻下錐心刺骨的痛,是不可能抹去,也不可能移開視線的。面對這樣的痛楚和加害者的意識,至今還活著,身上還流著血的人類,究竟是怎麼活著的呢?
因為那份痛處和悲憤,於是包括雙親和村人們在內,她對全人類的憎恨在體內悄悄滋長。娜烏西卡憐憫其他物種的痛苦,越是想要變得溫柔,對全人類的憎恨就越是高漲。她同情蟲類比同情人類還多,殺戮多魯美奇亞士兵的暴力性就是從那裡而來。
然後,她的心境又變成過度地自我懲罰。
就是這次。
就是這次,一定要救到「那個孩子」,一定要救到所有的孩子們。因為當時,我就是無法拯救自己眼前的那個孩子。
這就是存在於娜烏西卡生命原點,作為火種的慾望,也是宮崎的慾望——然後,會變得怎麼樣呢? 如果對每個人來說,都曾經有一位「那個孩子」的話會是怎麼樣呢?
《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作者|杉田俊介
譯者|彭俊人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出版日期|20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