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感貶值的時代,重新擾亂散文──翟翺讀馬翊航《假城鎮》
在《假城鎮》裡,馬翊航寫到一個當兵時的場景:他看著 MV 裡一隻搭客運的土狗落淚,旁人問他:「姊,你在哭嗎?是不是太感性——」看似尋常的一幕(雖然也真的有點荒唐),卻是全書興味的核心,一個幻(在軍中,假城鎮)中幻(螢幕裡,人造景)的時刻,卻逼現了真情。或者,那也並不真。
鏡頭拉遠,觀全書景致,他對掩體化的城鎮,巨像化的奇觀,不甘心的淑女往事,乃至政治寓意最明顯(但仍極克制)的寶島八景重新命名如此興致勃勃,我以為,那不是真的再現,而是假的用心。魚目之所以混珠,不是為了較真,而是讓大家從真假之辨的徒勞解放了才好。
或者,按馬翊航自己的說法,那是一種「擾亂」。
開篇〈關於買賣〉,是一個好入口也好練習發聲的例子。馬翊航寫成年後學族語,在菜市場練習詞彙,追述幼時外婆說的話,表面上是溫馨的生活文章,卻一轉寫道:「但在一篇以漢語寫成的文章中,如何讓原本像驚嘆,像親吻,像模仿,像撫摸,像警告的聲音,能多踏一步,走入你眼前的空氣,使它們緊緊攜帶的震動(撞擊、心跳、拍手、吹氣、威嚇),有機會發生?」
在此,馬翊航先用漢語立體化無法(被漢語)再現的族語,就在譏諷與機鋒將至之時,輕輕一轉,用「有機會發生?」一話帶過。擾亂像雷,像鐘,又像蜂,讓漢語為尊的散文酥軟同時為之一震。
不僅止於表態,而是沿著漢語字符、聲腔的質地撫過,通透語言裡外。這是摸透漢語,又同時掌握族語之人,才能寫出的散文。馬翊航用漢語寫族語,此間差異使再現無法,只能趨近,捕捉的是真與假之間的張力。張力使意義內爆,洩了一地瓊漿,所以才有〈三番記〉最後一句說的:「沖積扇上是活的語言」。
越過語言的沖積扇,我們來到散文集同名的〈假城鎮〉。〈假城鎮〉跟〈台灣點歌王〉、〈淑女忘記了什麼〉此類長散文,或者說散文組曲,是馬翊航在散文形式上最可觀的經營,也是當前散文較少見的。
〈假城鎮〉把同志當兵這種理當講到爛的題材,透過事發之後寫作之時敘述之中才能意會到的框架———暫時的、掩體般的時空,賦予新意,浮想出大觀園亦是假城鎮,詩化日常的危險,情感被知識技術轉化的倫理,以及男男相逢不慎當真的情境。
大觀園是假的,卻被誤當了真,以為永恆;詩化是再現的刻舟求劍,危險也在錯把詩化的再現當真;寫紅姐被騙感情,伶仃假髮店外,卻意識到書寫不能過度引申假髮知識(或笑點),是明白當情感在書寫時被輕易的轉為知識堆砌,便不免塑料化了他人之痛苦;軍中學長要約不約,是對賈寶玉、林黛玉兩假相逢必有一真的當代(?)詮釋。可以說,〈假城鎮〉以諧音為組曲,看似鬆散,卻輻射全書旨趣,緊扣一個假字:地景的,倫理的,情感上的假。
此中,我以為最值得把玩的,是馬翊航不斷跳出的敘述者聲音:提醒我們敘述與詮釋的危殆,當日常被詩化、經驗被知識化,何嘗不是一種以假為真?類似的案例也發生在〈花蓮.美崙工業區〉:「我知道他人的辛勞,不是為了成就經驗世界的豐富。」以及,寫〈淑女忘記了什麼〉以幻景作收:「儘管『《豔光四射歌舞團》中山堂數位修復特映會』從未發生過。」馬翊航能將文字的質地、語言的聲腔進行到底,卻對敘述抱持異常的警醒,不能不說是一種散文的奇風異景。
但難道,文字也是一種假城鎮般的掩體嗎?我以為,這與馬翊航的詩人出身,不無依違的關係。當詩人警醒我們詩化的危險(不過他也自承未逃過此誘惑),便透露了真不真、假不假的張力。
馬翊航詩名早於散文,此前有詩集《細軟》,其部落格(十分令人懷舊的東西)上溯,最早可見 2009 年的詩作。馬翊航早期詩作擅長(或說喜愛)物質性的羅列,例如其自介(也很懷舊)所言:「我檢選那些玲瓏閃亮的雜物,讓它們泛著物質世界裡最感性的微光,怯怯地生動著。薄荷葉,緞花,真珠鏈,湘繡,錫環,白絲線,絳膏,花青石,血鸚鵡,尖晶,芍藥⋯⋯」
善寫物質,到了散文,尤其是《假城鎮》,似乎轉為對人造景物的關注,諸如「巨像化」、「寶島八景」等輯,都是最外顯的證明。此中蘊藏的是,用文字寫透物質,才能透盡文字所不能者,意識其真不真、假不假。
當文字符碼面對物質已左支右絀,聊以抒情,又會如何?再看開篇所引〈假城鎮〉段落,當他被問:「姊,你在哭嗎?是不是太感性——」寫道:「最討厭就是這樣,催淚影像輕易地讓我被解讀為真性情的人。」這句話,可與《假城鎮》以散文而言並不戲劇式的抒情並觀。
事實上,《假城鎮》常常迴旋掉許多本該狗血的段落,例如好友男友過世一語帶過;被迫出櫃僅剪裁二三親朋回應(〈淑女忘記了什麼〉);女朋友假歌詞傳情自己男友,以「故事聽起來很俗套對吧?我作了更俗套的事⋯⋯」起手;寫分手用第二人稱轉換視角,拉遠距離(〈台灣點歌王〉)。
凡此種種,馬翊航似乎抗拒當今散文常見的自報家門敘事,情節小說化的可能。與此同時,書中又多次出現馬翊航目睹某景某物落淚的時刻(像極了黛玉),甚至還被某時男友說:「你又發什麼神經?」(也確實,上述看 MV 落淚橋段,再用文字描述益發的不可理喻,一種越描越歪的感覺?)這種看似矛盾的處理,恰恰展現了馬翊航如何在抗拒主流散文的自我告白同時,又試圖找到處理情感的新方式:一種自拆自台的抒情。
我好奇的是,《假城鎮》與主流抒情散文不同道,是否也與他意識到以假犯真的危險有關?或者索隱派一點,《假城鎮》這書名,是否也隱含了文字「假成真」的諷喻?
同樣出自〈台灣點歌王〉,馬翊航寫瑪丹娜出版寫真集《Sex》引起保守人士未看先罵,下的結論是:「能讓世界混亂的人,一定是最了不起的。」可作為我借花獻佛的結尾:
不以戲劇化的情節為尚,代之以文字的物質性;意識到情感有一種假山水的曲折,拒絕快速道路的因果律,並時時警戒敘述的本事,《假城鎮》打開或抄了散文這座大觀園(在情感可能最貶值之時)的底。又豈止擾亂。
《假城鎮》
作者|馬翊航
出版|九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