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幻的救贖(三):
《紅樓夢》的解脫之道

夢與幻的救贖(三):
《紅樓夢》的解脫之道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07.2016

《紅樓夢》在開卷第一篇即直言,書中所陳故事皆作者「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代之以假語村言,因而「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作者的這一段自白,不但為讀者指明了閱讀關鍵詞,也說明了何以故事以「甄士隱」(將真事隱去)、「賈雨村」(代之以假語村言)兩個與主線劇情不甚相關的人物開場。作為《紅樓夢》敷衍故事的入手處,真、假辯證的課題因而不可不察。

事實上,不但賈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在太虛幻境中與林黛玉(絳珠仙草)結了緣,這一段本事被安插在甄士隱的白日夢中,使得「此世」之「真」被安頓在夢中之「幻」。即此一「幻」的本事,本是鐫刻在大石上的一段字跡,而這塊大石又是那女媧氏在「大荒山無稽崖」所煉成的靈石中,在補天終竟之後偏偏剩下的一塊無用棄石。《紅樓夢》的故事被建立在「大荒」、「無稽」的神話傳說之上,而這故事又源自於一個兼有無用與大用的靈石。凡此種種,皆可觀察到作者有意模糊世俗價值框架的用意──「真」與「假」,本是相待相生的人為判斷,如果用以對照證成自身的概念本無真實的立足之地,那麼自身的真實性(或虛假性)還具有本質的意義嗎?

圍繞著賈寶玉與十二金釵的紅樓故事,是作者精心的夢造幻設,這一塊靈石因無用而鎮日嗟嘆,卻碰巧遇到了「骨格不凡,風神迥異」的「一僧一道」。或許是有意的試煉,或者是無意的巧合,那一僧一道正談論著紅塵俗事,沒想卻讓石兄動了凡心。正所謂「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一僧一道受不住石兄的不斷央求,遂將大石化作「美玉」,帶到了「溫柔富貴鄉」去歷經離合悲歡炎涼事態的一段故事。至此,讀者乃知賈寶玉不但是那位赤霞宮中的「神瑛侍者」,銜玉而生的他其實乃是這塊無用的「靈石」,三者的關係在此串連在一塊。

值得注意的是,這喚作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的一僧一道,居中牽引大石幻形入世的用心,本在助其體會「萬境歸空」的諸法實相;另一方面,石頭不知幾世幾劫的經歷得以為世人所知,乃是因為某日「空空道人」(又一個修道之人!)訪道求仙的途中經過這塊鐫刻了「滿紙荒唐言」的大石,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因而將之抄錄使問世傳奇。可見,非但圍繞著賈府幾代的傳奇故事本是僧道用以渡脫石兄的方便法門,就連「空空道士」在覽閱了石上故事後,也因這一段紅塵情事而體悟了「空空」的道理,這或許說明了《紅樓夢》作者希望為讀者帶來的閱讀效應。

補天之幻、幻境之夢與紅塵之情,形成了紅樓傳奇的世界觀;而夢與幻,正是救贖的本源。從《紅樓夢》在第一回巧意建構的世界觀來看,這確實是作者有意傳達的訊息。然而救贖,從來就不是一條筆直的道路,情關是每個人闖過了未必醒悟、卻又不得不闖練的最大考驗。整部《紅樓夢》中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個夢境所談的未曾離情,著名紅樓評點家脂硯齋即言:「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做詩也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尤其是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寶玉以凡夫肉身的身分重回太虛幻境一夢,更具有全書綱領的意義,歷來為學者與方家所重。以下本文便由此一幻境迷夢揭示夢幻作為救贖的意涵。

話說當日梅芳盛開,榮寧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寶玉卻因「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遂不免又與黛玉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惹得她心裡吃味,獨自在房中垂淚。寶釵與寶玉作為「金玉良緣」的命運,和寶黛二人的「木石前盟」終於相遇了。愛情的世界裡難得雙贏,更何況寶玉這一個「渾世魔王」心性非比尋常,一概將眾姊妹視為心頭的肉,縱然心裡對黛玉有多那一分不同,傻愣子的個性卻也不知從何訴說。

或許因此緣故,宴席儘管熱烈,寶玉卻有些倦怠,榮府的大家長賈母遂讓寧府那「極妥當」的秦可卿服侍其叔寶玉睡中覺。進入秦氏臥房後,作者不惜筆墨地一一細數房內物件:「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則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

一系列不避繁瑣的交代,可見案情並不單純,大概是要凸顯寶玉進入姪媳閨房所領略的那一股貼膚的美豔──在這裡我們甚至用不上「窺視」二字,因為寶玉無非是大方地「凝視」著姪媳閨房中的每一個細節。這一種「侵門踏戶」的視線,給情竇初開、正逢「轉大人」階段的賈寶玉無比的衝動。睡在秦氏那「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的臥房,遂恍惚入夢。夢中寶玉跟隨秦氏來到一仙境,隨後卻與警幻仙姑「重逢」,警幻先是領著寶玉進入「薄命司」看「金陵十二釵」的命簿,預示大觀園中眾女兒的下場,然而寶玉卻是「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警幻乃又邀請寶玉入室,焚「群芳髓」之香,上「千紅一窟」(哭)之茶,斟「萬豔同杯」(悲)之酒,又命舞女們演「新製《紅樓夢》十二支」,為的都是要讓寶玉「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然而寶玉卻都「甚無趣味」。

不得已,警幻以大絕伺候,她送寶玉入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早有一位「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女子等候,此為警幻之妹,乳名兼美(兼有釵黛二人之美),字可卿(與秦可卿同)。警幻為了讓寶玉「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經濟之道」,便將可卿許配與他,授之以雲雨巫山(洞房)之事。但警幻此舉無乃造成反效果,寶玉僅知與可卿柔情繾綣,豈明「因色入空」之理?最終便不免仍從「仙境」落入「迷津」,方自夢幻中驚醒,乃知賞梅之宴仍舊酣熱。

《紅樓夢》的故事發展,顯然並不按照警幻仙姑的劇本來走,然而寶玉醉遊幻境之夢,難道只是一場徒然?殆非如此!且不說中國「煩惱即菩提」的悟道指南,本要人在俗世中建立道場,即「空空道人」證悟真理,也離不開情與色的點撥。因此,我們必須跳脫因果關係的檢證手段,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待寶玉的這一場「春夢」。

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對於人類心靈世界最大的貢獻,就在於延續意識與潛意識的區別以外,更指出人的潛意識除了有屬於個人情感與記憶的「個人潛意識」以外,更具有一個更深遠、更超越、更廣大的「集體潛意識」,它是人類亙古以來智慧結晶的傳承,同時也是人類「自性」(本我)的所在。「集體潛意識」會透過「夢」來表現「本我」對於個體生命的啟示,這種種啟示可以被歸類為不同的「原型」,它們透過夢境中的各種「象徵」傳達來自靈性的訊息。我們要達到精神人格的完整,必須讓意識與潛意識結合,覺知這些來自夢境的訊息,使潛意識由被忽視、壓抑到與意識統合,這個過程被稱為「個人轉化」(或譯「個體化」,individuation),它讓人真正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榮格的理論建立在龐大的臨床資料與神話、宗教、文學等傳世文獻,其效力如何,我們在這裡無法討論,然而援之解讀寶玉的夢,卻饒有一番新意。在上述的夢境中,我們可以輕易發現榮格所整理出來的其中兩種原型:「本我」與「阿尼瑪(及阿尼瑪斯)」。「本我」是宇宙最高智慧的核心,它往往展現為「雌雄同體」(象徵整全、統合,女媧即屬此類)的造物者,或是透過「神聖婚配」(象徵與宇宙真實的結合)的儀式顯現;而「阿尼瑪」(anima)則是男性潛意識中的陰性人格,是自我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女性的陽性人格則是animus,即阿尼瑪斯),因此夢中常以「阿尼瑪」的出現來帶領夢者進入與「本我」的結合。

在夢中,警幻之妹可卿,以兼有釵、黛之美而與寶玉結為神聖婚配,為的就是要真正了解、諦聽那來自潛意識中對於「夢幻」之警覺的呼聲(故名「警幻」),因此,警幻仙姑作為仙境的主人,何妨視為宇宙真實的智慧,而警幻以可卿的委身作為渡脫寶玉的手段,亦何妨視為寶玉潛意識為達自我救贖的訊號?儘管寶玉在夢中仍舊執迷不悟,可卿的溫柔繾綣畢竟也讓這位小兄弟「轉大人」,開啟了他的「意淫」人生。往後潛意識中那作為「阿尼瑪」的「兼美」投射在黛玉、寶釵的身上,還要掀起許多紅塵情緣,而紅樓幻夢一場,總歸一個情字,與「悟」不過一念之隔。因此,這多少的幻夢,抑此多少的情緣,正是等待意識覺知夢境中的啟悟,等待「空空」之理的發明。歷經幾世幾劫的人情,頑石終究會點頭。

註|內文書頁照片翻拍自《彩畫本紅樓夢校注 一百二十回》
參考書目|卡爾.榮格主編,龔卓軍譯:《人及其象徵:榮格思想精華》,台北市:立緒,2013 年。

#榮格 #紅樓夢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莊勝涵
攝影莊勝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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