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金馬奇幻|
《噩夢輓歌》——快感可以共享,苦難屬於角色
時值 2000 年,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31 歲,距離拍出驚世駭俗的《黑天鵝》還有十年,《噩夢輓歌》就已經在二十世紀末翻新影像敘事的可能,並成為下年度坎城影展特別放映片。透過節奏鮮明的畫面、敘事、音樂、情節,故事敘述母子面對資訊爆炸時代以及毒品的幻想、空虛。露骨的毒癮生活、衝擊的情緒展現,使這部片頻繁出沒各種「十大禁片」名單;也有人將其形容為暗黑版《猜火車》。實際上,導演野心更大,大半篇幅、最詭譎、眩目的畫面都集中在電視廣告相關環節。這是導演藉毒品噱頭,送給晚期資本主義世界的哀歌。
如同即將迎來更加混亂、衝擊的世界,電影的畫面語言也像角色服用的藥物般直接、快速。明快切換間,同時以音樂作為掌控觀演距離的工具,搭配敘事手法引領觀眾走進一場迷幻的墮落旅程。
在影片一開場,過份安靜的電視抽獎畫面,伴隨雜訊閃爍於全幅影像,讓人聯想起《穆荷蘭大道》詭譎的片頭。隨後,沒錢兒子 Harry 再度上演家庭彆扭日常,強行搬走媽媽電視去當鋪換錢。正當兒子同友人 Tyrone 推著電視出發,畫面有了第二組讓人不安的運鏡:在一樓馬路旁,向右移動的鏡頭依序帶出整列事不關己的老奶奶,以及不斷朝鏡頭左方離去的 Harry 與 Tyrone。移動的鏡頭,對比不動的奶奶,複數、冷漠的觀看,顯現高高在上的權力關係;完全相反的運動方向,則呈現旁觀者與行動者的對立。那是全片在前段隱藏、後段漸顯露的態度:總有群冷眼旁觀者,毫不費力地看著一切發生。看似以剪接、配樂構築起音樂性的《噩夢輓歌》,也同時由近而遠,悄悄拉遠觀眾與角色的距離。
在前段故事裡,兒子販毒事業順利、母親也找到上電視與減肥的人生目標,因此無論音樂或影像,都經常貼近角色體驗,使觀眾一同感受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快樂。舉例而言,當賣電視旅程伴隨快節奏音樂結束後,不久販毒橋段又搭配縮時攝影,使音樂與畫面推進更加一致;這種加成效果,帶給觀眾近似角色的快感。此外,電影也在吸毒、嗑興奮劑橋段用快速、微觀的蒙太奇畫面,除去寫實痕跡的表達,也等同角色體內受到單薄、巨大的衝擊。
導演也多次將兩幅畫面並置,同時達到暗示角色內在的破碎狀態,以及傳達雙倍資訊的效果。在兒子跟媽媽搶電視的橋段,此手法取代了傳統輪流剪接房間內外畫面的方式,讓兩種焦慮同時粗暴呈現在螢幕之中,兩人性格與衝突因此並未成為唯一資訊,而只是隨焦慮滿溢而出的週邊訊息而已。在兒子與女友纏綿的段落裡,平行畫面也使兩人的愛並未呈現在更圓滿、統一的單幅畫面,而是透過分割鏡頭同時強調心靈感性、與身體愉悅的分裂。一併述說的效果,便是使觀眾體驗到近乎角色的慾望,要求感官衝擊感與資訊大於對內心的細膩描述。一系列敘事手法,在事件邁向光明的同時,也形塑了鮮明且爆炸的語言。
然而詭異的不安感,過程間始終沒有離開。為了調配節奏,電影前三分之一便不時插入沈澱橋段,或以弦樂莊嚴地拉高視角;更有甚者,畫面切換之餘,反覆的相似構圖剪接也使影像形塑出角色外,還存在另一巨大無情的世界。舉例而言,就在販毒順利的縮時攝影畫面後,母親突然安靜地在鏡子前質問理髮師是否染錯顏色。憂心忡忡的母親神情與理髮師拙劣的狡辯,都使往後鮮明節奏蒙上濃濃不祥氛圍。而母親拿著電視台來函出門寄回時,在朋友簇擁下投入信箱,這對角色而言無疑是件值得慶祝的事,但鏡頭此時卻選擇以俯瞰視角垂直拉高,搭配弦樂塑造出造物主式的冷漠。母親抱著巧克力看電視的神情,剪接至女友望向藍天的特寫臉龐,也使後者的快樂蒙上前者呆滯的陰影,使往後所有愉快都有了言外之意。
這一切帶著隱憂的爬升,轉捩點在於是兒子事業(販毒)有成回家,批評媽媽嗑藥後所聽到的獨白。此段獨白表演,在毫無音樂的狀態下,觀眾終於能第一次不受敘事者影響,投入地理解角色心聲。女主角 Ellen Burstyn 的精湛演技在此也展露無遺,將獨居寡婦重拾希望的熱切、寂寞所堆積的痛苦,一併灌注在她口口聲聲掛在嘴邊的「television」一詞;每次提及,總能聽出她所指的遠不只是電視,而是夢寐以求、充滿幸福的人生。透過這段獨白,故事正式開始走下坡,先前塑造出的快樂漸次消失,蠢蠢欲動的痛苦則開始要沸騰。
由於角色邁向滅亡已成為既定事實,因此往後累積的壓迫感,依然建立在電影語言的轉換。首先快節奏的嗑藥畫面——無論兒子、母親——在抽去與之融合的音樂後,便孤立為高速且無法遏止的墮落。導演特地在 Harry 喪心病狂往半殘左手繼續打針的情節,重演先前被放在愉快節奏裡的蒙太奇吸毒畫面,製造出冷酷的諷刺。
同時可發現,這種衝擊性語言在母親開始接受強制治療與電擊等手段後,理應可以繼續使用的橋段卻不再出現了。在此,觀眾開始以旁觀視角看著無可救藥的兒子與母親,以他者身份表現痛苦;在共享快樂與夢幻後,觀眾在此已經遠離角色,聽著造物主般的弦樂,成為那批悠然在馬路邊曬太陽的奶奶們之輩。大師 Clint Mansell 所打造的經典曲目〈永恆之光〉(Lux Aeterna)在尾聲反覆襯托著毀滅劇情,這首曲子在往後被包括《我是傳奇》在內無數電影改編、借用,成為末世氛圍的首選代言。
而在一片並不意外,但仍具爆炸性的毀滅當中,電影曾出現一瞬悲哀的詩意,如花朵優雅地分解、腐爛開來。對我來說,那是電影完美的 ending:當被錯染橘色頭髮的母親因精神崩潰塗上過量口紅,並逕自在房裡跳舞,優雅的身段、迷濛的身影,配上大橘色、蜷曲的髮型,以及佈滿半張臉的誇張純色,竟成為馬戲團小丑的經典配色。追逐光鮮亮麗,以為如此就能挽回人生的母親,到頭來沒有殺死寂寞,反而被寂寞宣判了死刑。在那幅揉合優美與狼狽、空虛與幸福的複雜構圖裡,電影往後所想表達的空洞,都已經被涵蓋進去了,以至於其後更多刺激並未多說明什麼。或許那才是電影離角色最遠的時刻,同時看到肉體的生、心靈的死,希望的美、追逐的惡。人不正是因爲離深邃的太空過於遙遠,才能看見無數星河?電影在不斷背離角色的同時,也曾有一瞬間,在黑暗裡擦出了火光。
《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2000)
導演:Darren Aronofsky
編劇:Hubert Selby Jr.(原著小說作者及劇本)、Darren Aronofsky
主演:Ellen Burstyn、Jared Leto、Jennifer Connelly、Marlon Way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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