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作業｜往生活裡去，採集人生──專訪洪震宇
多數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夠了解從小生長的土地，習於島上的日常風景、族群階級間的腥風血雨，以為自己熟稔的家鄉再不可能帶來驚奇或新意，以為生活無非是柴米油鹽、生存關卡，再沒有值得玩味或細品之處，而小島才這麼丁點兒大，這裡、那裡，好像沒什麼差；於是當有閒暇、閒錢，得以暫從原有的生活步調中逃脫喘氣時，許多人錯以為，非得去一趟說著外語的國度方能洗淨身上的庸碌。
但事實是，大部分人並不知道雲林北港鎮有名的花生，多半來自它的鄰居元長鄉；不知道馬祖人的傳統食物是魚麵；也不知道東部的阿美族人沿著海岸的畸零地種植稻米──事實是，這座島上還蘊藏了許多城市人不知道的生活秘密，足以讓人像接觸異國文化那樣感覺新奇。而致力於推動台灣在地旅行的洪震宇，便時常穿梭於島間鄉野，採集各地不為人所知的故事，與他碰面的那天，從他手中遞過來的名片上頭，沒寫著什麼顯赫的職稱，僅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故事人」，能感覺他熱愛這座島嶼的心意也是如此純粹。
社會學背景出身，歷經《天下雜誌》319 鄉特輯的田野實務、行銷戰場，身負從《GQ》時尚雜誌獲得的編輯企劃、視覺設計能力，後來與李咸陽、彭啟明等人合作《樂活國民曆》，寫了《旅人的食材曆》，成為在地旅行顧問，演講、探查、奔波於台灣各地，這一切看來似乎也不是那麼令人意外，洪震宇自己也坦言：「走到現在其實都沒有很刻意，開始做這些事也是想著台灣能不能更好？起初是認為台灣應該要有一家顧問公司，有設計能力協助地方改善空間和產品定位，幫助他們把自己的故事說好，然後還要有一間旅行社，把旅客帶到這些地方去，因為有些角落，沒有人帶領，大家可能還是不知道怎麼去。」
旅行應該要被設計
儘管現代人崇尚閒散悠晃、浪漫偶遇的旅行方式，但洪震宇認為經過連結編排的行程，更能增添人們的遊興，同時也能幫助地方業者進行整合。他曾經藉由公部門的標案，在台東的池上、關山嘗試過這樣的計畫：「當時我和風尚旅行社總經理游智維受邀至池上、關山當顧問，本來依照政府標案的計畫，是給當地每個業者一些經費進行門面改造，等到年底結案時，再頒發不同的獎項給他們，但我覺得這樣做太無聊了，就跟游智維討論，要如何讓他們串聯起來。」
於是洪震宇改變原先的遊戲規則，要求池上、關山的各種旅遊業者組成一個個團隊，一個團隊必須橫跨五種行業，共同提出一份三天兩夜的行程，獲選最佳提案的團隊可以獲得補助金，如此一來，原先都是各自為政的民宿、餐廳、腳踏車業者等就整合起來了。
最後，雖然業者不擅長提案，但經過洪震宇的修整，便成了可行的五感體驗旅遊，也令洪震宇發覺，精緻的在地小旅行是可能被推出的商品，「這些地方很好玩，但是沒有經過引導和串聯，也許你永遠無法領略到那些有趣的生活風格，旅行應該是要被設計的啦。」此外，他認為有效輔導業者的方式，就是必須帶著旅客去當地驗證成果，否則時間一過，全都會回到原點，畢竟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是異想天開的：「你只是跟他講要怎麼改，可是沒有利益給他，他幹嘛要改？」
相遇而來的故事
洪震宇後來與風尚旅行社成為密切合作的夥伴，開發了許多大部分人不太留意的旅遊路線，問起他如何挖掘這些別具格調的人事物，串成沒人走過的遊歷行程，他依舊爽朗地笑稱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地偶遇，好奇心旺盛的洪震宇，總是在探訪鄉野時，興致高昂地與在地居民攀談。
「我去池上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帶著我，告訴我這邊有一個怪人，很會煮飯可是都不煮給人家吃，這樣的人我越想認識他，就請他幫我介紹，他立刻幫我打電話，結果那人說『我在山裡面啦，收訊不清楚』，接著又問我們在哪，我們說在一個穀倉改的稻米原鄉館，結果兩分鐘後他就出現了，我說：奇怪，你不是在山裡面嗎？他說：山裡面很近。」
鍥而不捨的洪震宇後來如願領略到這位「怪人」的廚藝，而且因為覺得他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所以不斷慫恿他開設一間餐廳，最後竟成功地讓對方以自己的大名開闢了「王群翔師傅私廚」。而翔師傅以自家車庫作為餐廳的奇異空間、健康在地的美味佳餚，便成了洪震宇一次次帶著旅客前去探訪的景點。
這類關於巧遇的故事，洪震宇從口袋裡隨處一掏就是一個。日前他又與風尚協力，為了規劃雲林的小旅行，前往西螺果菜市場探勘。西螺果菜市場的交易量佔了全台灣的六成，城市裡所享用的蔬果，有六成是從西螺來的，這樣大規模的傳統產業集散地，當中藏納多少人情世故、庶民百態，自然深深引起洪震宇的興趣。
「西螺果菜市場的交易時間大約從半夜兩點到早上八點，台灣各地的蔬果都會在那邊進行買賣，我們就很想去啊，結果第一次去的時候七點才到，都已經快收攤了，還被當地人笑。後來我跑去市場外邊拍一堆竹簍，有個人過來問我拍竹簍幹嘛，我就跟他聊了起來。這個人名叫阿華，我問他早餐都吃什麼，他說早上都吃『阿財』，是吃冰的地方，我說怎麼一大早就吃冰，阿華就說：因為很熱啊，所以吃冰，而且阿財的湯圓很好吃。」
「我又問他還會吃什麼，他說還有『阿美』，是吃乾麵的。於是我招呼大家一起先去吃熱食，就跑去吃阿美，阿美隱身在一間公寓裡，外面根本沒貼招牌，因為老闆娘阿美覺得貼招牌太麻煩了，反正當地人都找得到。裡頭坐滿了中年人、老年人，這真的是在地的，網路上絕對找不到這樣的地方。雲林西螺的醬油很有名，各地的醬油都不同，他們會用醬油跟大量的油蔥酥，擺在麵或飯上面都很好吃，他們的東西份量都很大、很好吃，又充滿人情。」
以阿美的乾麵果腹之後，洪震宇等人亦學著當地百姓跑去阿財吃冰，因此得知，由於天候炎熱，農人工作到一個階段就得吃冰消暑，所以冰店老闆早上八點就在到處送冰；吃冰的同時，還觀察到有人會開著貨車，停在路邊等著各個農民送來肉品、蔬果，儼然是市場外的小型集貨地，而車主便可開著載滿新鮮貨物的菜車到沒有市場的偏鄉去販售。
從無意間遇到果販阿華，與他聊了天南地北，接著仿效他們的生活模式，一個早上就讓洪震宇發掘不少地方的生活百態。「這些都會變成我們規劃旅行的元素喔，可能下次旅行，我就六點帶大家去果菜市場，去找阿華聊天，之後再去吃阿美，再來阿財吃冰。八點之後很熱，我們再帶大家去躲起來。就這樣，那就是一個行程了，很好玩。」
從困境生成的助力：離題旅行
聽洪震宇提起促成過的案子，一趟旅行的路徑似乎總是浮現得那麼自然，但事實當然是無法永遠如此順利，不過，昂揚的熱情依然讓洪震宇經常在披荊斬麻的過程中，獲得前進的助力。
「有一陣子流行打工換宿，我們就接到比較高難度的案子，被要求規劃一個七天、30 個名額的工作假期。現在台灣年輕人盛行去澳洲打工度假，我們就思考為什麼大家不留在台灣，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後來我跟業者聊天，他提到說遇見一個香港女生，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的，寫了中英文履歷寄給老闆，表明強烈希望可以來這裡打工換宿，然後來這邊打工一個月的時間裡，每天牽小狗、洗碗、打雜，老闆說很感動，因為台灣人通常來兩天就跑了。我問他都怎麼跟她互動，他說晚上會帶她去外面喝茶，去朋友家聊天，我就想：對啊，你們為什麼不讓人家知道打工換宿，其實有好玩的那一面？」
實際上，台灣各地有許多農園、旅遊業者等，到了特定時節就會欠缺人力，於是洪震宇便跟游智維開始構思成行的可能：「我們跟業者說，你把需要的人力開給我，我幫你找人來，你們要友善對待他們，還要帶他們去玩喔。後來又想，使用者付費，參加打工假期的人如果不出錢，就會不懂得珍惜，另一方面，他們付錢了，對業者而言就是客人，這樣業者也會珍惜。」
他們四處收集業者的需求，了解每個地方的供給與限制，有的地方工作內容單一枯燥，有的則是環境克難，但是皆能讓人獲得難忘的人生體驗。他們將整理好的訊息釋出，立刻引起熱烈的迴響，原本只需招募三十人，最後來了四百名的應徵者，超乎了洪震宇的意料：「其實過程中還蠻煎熬的，不免想著萬一沒有人來報名怎麼辦？而且我們還要求每個人要支付旅費。沒想到最後來了這麼多人，才發覺這招有用，你讓工作變成是生活體驗，它就不是工作。」
這次嘗試中，洪震宇遇到一個在台灣大車隊工作了十年的女生，擔任客服的她，每天要接五百通叫車的電話，不斷複製的日子與業務，讓她感到巨大的茫然擋在人生未來的道路上。後來，她看到洪震宇等人規劃的打工假期，於是報名參加去布農族獵人阿力曼的森林裡，幫他們蓋房子，七天沒有電力可使用，與世隔絕。據說她在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終於知道人生要去哪裡。
「我覺得還蠻感動，後來聽說他們幾個人還抱頭痛哭耶，本來彼此都不認識，七天都在那邊帶番刀、蓋房子，晚上就戴頭燈煮飯，那樣的人生體驗是讓你歸零。很多人其實喜歡在台灣各地玩，想體驗台灣各地的生命力，只是他不知道怎麼進入，我才發現做這件事還蠻重要的。另外一批去採茶的人，後來私下變成很好的朋友，還固定會相約回去，業者也從他們身上學到新的東西，因為他們是客人，會告訴業者怎麼行銷，要怎麼規劃，雙方就會互相吸收。所以我跟智維講，我們不能讓這條線斷了，於是風尚將這個模式規劃成『離題旅行』，離開你的人生難題，去解決別人的難題，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島內旅行在資訊發達的現今，絕非難事，但當人們總是蜻蜓點水，收集戳章似的蓋過一個又一個景點，一趟出遊基本上還是蜷縮在自己的舒適圈裡，與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持續錯身而過，歸途上往往只有疲憊的茫然以及為買而買的伴手禮。有時，我們真正需要有人領頭，帶你朝著未曾想過可以探勘的地方而去。
在這次《生活構成要件》講座中，洪震宇將會滔滔地告訴你，伴海維生的馬祖人如何製作他們傳統食物魚麵、女人坐月子如何補身。而你以為到了澎湖島上，不脫往海裡去釣小管、觀賞玄武岩、在烈日下戲水等遊玩項目，洪震宇卻要說一說菜市場裡發生的事。熱帶島嶼上要尋涼快，往高處去絕不會錯，山裡頭布農族人的故事，洪震宇也熟得很。最後，金城武帥過的那條池上伯朗大道，洪震宇早不知走過幾回了，花東縱谷米鄉值得讓人細究的地方，就藏在那些飽滿的稻穗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