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在表演的舞台上重新找到我——專訪 non(のん)
電視受訪時不善言詞出神傻笑,偶爾會被揶揄是「放送事故」,但靜下來有著出類拔萃的透明感,隱藏著兼具喜怒哀樂的情緒爆發力,曾經的「能年玲奈」將宮藤官九郎巧手打造的天野秋形象發揮得淋漓盡致。近年碰上了比戲劇還不可思議的新聞風波,歷經一段潛沉後,她終於以全新的名字 non(のん)復出,戲裡戲外的巧合不禁讓人覺得她簡直就是小秋本人。
抱著 non 大概不會說太多的心理準備,我在有限時間內提了簡單的幾個問題。照面時她從咖啡座起身向大家問好,可能是平時有些駝背,站起來比想像中來得高大。聊起近況,她說這一年來參加了許多地方活動,「除了自己家鄉(兵庫縣)神河町的宣傳影片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今年春耕農忙第一次下田,搭著耕耘機前進真的很有趣。」non 講起話來聲量輕輕的,就像是對著誰竊竊私語。
善說方言的舌頭,內心隱藏的堅強
毅然離開播磨深山的小鎮上京,但 non 的工作總與地方有著巧妙的因緣,例如這次動畫電影《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この世界の片隅に)的故事背景也是中國地方的吳市與廣島。「吳市街景真的很美麗,」她有些詞窮,頓了一下,「三面環山正面向海,具體而微的一個小城。鈴的角色設定是廣島出身,說的是廣島腔,我自己平常跟家人說的則是播州腔,以前也演過海女說的東北腔,每次接到說方言的角色都學得不少難能可貴的經驗⋯⋯總之我對方言很拿手。」聊起方言 non 稍微自信了起來,「我講方言說不定比標準語還要更溜!」
以前喜歡在自己的廣播節目單元中一人分飾多角,當時的 non 偏好充滿悲壯感帶點誇張的表現。但這一次扮演被迫早熟的少婦,她的想法也有了一些不同。「因為是昭和年代,想用不一樣的方式來表現,原本自己的詮釋是用比較淡泊的方式來表現當時女性的感情,但片淵導演和演技指導跟我說可以讓情感的表現外放一點。」
東亞諸政治體間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讓戰爭議題顯得有些敏感,電影則是選擇了「戰時的平時生活」這個特殊視角開展敘事。問到 non 如何以一個現代女性的角度看待當時的生活,她並沒有直接談起和平可貴的論調,而是坦承戰時生活跟現在的自己就像是活在完全不同的次元。「我接下角色時曾試著去揣摩那樣的環境,不過感覺很不真實。但慢慢投入角色以後,覺得對女主角鈴本身的際遇很有共鳴,可以理解當時的一些現實情況。」她不慍不火地繼續說,「甚至領悟到一些更深層的心情,像是走過了重重恐懼以後仍有人看望著自己的感受,讓人了解到互助的重要。」non 若有所思,停頓了一下,「或者該說,人們彼此間的那份扶持互助是多麼難能可貴。」這本是故事核心,但或許恰巧也是她的個人經驗罷。
「啊,我好像說太多了。」
除了人物的內心揣摩,她也提到自己如何理解戰時的環境。「我不知道戰爭是什麼模樣,但片淵導演曾對歷史背景做過深入研究,他告訴我,戰爭的破壞力超出人們想像,尤其是原爆的驚人破壞力空前未有,與其說戰禍,當時一般的人們其實會以為那是某種天災。」
一反先前的寡言,她繼續侃侃而談,「就像我們在 311 東日本大震災時,看到不可思議的電視新聞畫面一般,覺得不像真的,從過去這些經驗去思考與感受,讓我覺得自己更能體會戰爭中究竟是過著什麼樣的現實生活。」表面上有些慢半拍,但一談起角色跟故事,non 有著非常敏銳的洞察力,她從過去的角色中找出共通經驗,建構出屬於自己的人物圖像。
不管是糊里糊塗當上偶像的都市離家少女(小海女),跟暴走族刻骨銘心戀愛的普通女孩(HOT ROAD),或者待在舒適圈中卻最後毅然挺身而出的宅妹(海月姬),這種外表看起來有點呆,內裡卻隱藏著表面看不到的堅強,正是 non 的角色招牌。她曾說自己缺乏生活的才能,對電影中鈴某些笨手笨腳的部分很有共鳴。但講起平時的興趣,她信心滿滿地比出丈量衣服的姿勢,「我做衣服很厲害,跟笨手笨腳的鈴不一樣,平常最喜歡裁縫機一口氣車過去的感覺,不過今後有機會希望挑戰刺繡,練習一些更精細的手藝。」
至於 non 私下喜歡的生活方式,「在接拍這部片之前,我喜歡自由自在地隨意過活,睡到自然醒,過了中午爬起來畫點東西,彈彈吉他,有時候專心過頭甚至忘記吃飯。」過去她給人的印象總是看來隨遇而安。「但是接下鈴的角色以後,我開始喜歡上規律的生活方式,早上九點準時吃完早餐,慢慢享受完整的一日生活,自己改變了不少。」
久等了!回歸舞台的平成喜劇女伶
吳市(くれ,KURE)的地名典故出自「九嶺」(きゅうれい,KYUREI),指環繞城鎮周邊的九座山嶺,不僅是電影故事發生的主要舞台,也隱喻了女主角鈴感謝有人「找到我」(くれる,KURERU)。對 non 而言,這部電影被找到的不只是女主角鈴,也是失去名字從零開始的自己。
「很多影迷不管是透過 SNS 或者網路上的口碑評價,都給了非常熱情的回應。發現仍有那麼多人看望著我,格外地感受到自己備受眷顧。」不管是群眾募資的廣大迴響,或是少數戲院上映後的熱烈反應,non 開心地說:「這部片也讓我覺得原來演員、製作、還有影迷之間可以透過電影來分享相同的心情和激動,感覺真的很好,只能說參與這次演出是上天賜予我的機會。」
「『平成的喜劇女伶』這個位置我是絕對不會拱手讓人的。」談到今後希望成為什麼樣的女演員時,她馬上眼睛一亮。承襲自恩師小泉今日子,non 講起自己的最愛還是那種笑中帶淚勾勒出人生百態的喜劇。「我還是最愛喜劇類型,想成為具代表性的喜劇女演員,不管怎麼樣希望自己將來無論接下什麼片,上戲的時候想表現什麼都能馬上呈現出來,成為一個讓人覺得有趣又開心的女演員。」non 曾說過,演技是解放自己平常不能表現出來最糟糕的一面,做不能做的事,真的可以感受到不同的自由,覺得自己真正活著。
「不想從這樣的美夢中醒來,希望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
「不管是過去的事情或者沒能選擇的道路,最後大家都一樣必須夢醒面對現實。選擇你大概就是我最好的現實了。」
這是故事裡鈴與周作的一段對白。漫天烽火中,在世界一角找到的不只是具體的「我」,而是從他人身上反射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意義。這彷彿也暗示著:「我」存在於此時此刻,夢想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沒能選擇的東西成了自己的夢想。
幾經波折,non 憑藉這部獨特而秀逸的小品動畫在安錫影展中嶄露頭角,重新站在聚光燈的焦點下。經歷了這一切,當我問起她對演藝事業一路走來的選擇,心境上是否有什麼變化,她的答案淡泊卻堅定。
「說實話,我在心境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一直以來都是筆直地朝著自己想做的事前進。這樣講好像沒什麼爆點,說不定會覺得我是個無聊的人,但無論如何,我從來不曾考慮過別的選擇,我的選擇只有一個,唯一的那一個。」
訪談結束後,在方整的白牆與鐵門前用最後一點時間請 non 拍幾張宣傳照。行禮如儀地拍了幾張規矩照片後,「來個鬼臉吧?」一句話還沒說完,吶喊、歪頭、鬥雞眼,攝影師還沒來得及下更多指示,她就像變魔術一樣丟出了所有想得到與想不到的表情,身體同時本能地擺出各種趣味橫生的姿勢。這無須解釋,我們都懂,每個人都笑出來了。
她真的等很久了。我們也等著當仁不讓的平成喜劇女伶歸來的那一天。
附錄:製片人真木太郎談電影製作與群眾募資的未來
描寫戰時普通生活的《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以黑馬之姿在口碑與票房上都大獲成功。沒有詩意盎然的戰場美學,也沒有針鋒相對的思想問難,就像片中的對白「你的生活真普通,普通最好了」。褪下英雄宣傳與超人神話,平凡的個人並不會因為政治上進入戰爭狀態而變得比平常更堅強。在這種環境下,人們究竟應以什麼樣的姿態活著?該如何承擔那些苦痛?當走到盡頭,下一步又該朝向何方?
元安川與京橋川靜靜流過,現在的廣島是象徵和平的都市。但廣島憑藉優越的地理位置,曾扮演日本的軍都,明治時代是大本營所在地,無役不與而且連戰皆捷。整個城市也被大量軍事設施覆蓋,不管是土地規劃或是基礎建設都由軍隊需求推動。電影中,鈴在江波老家海苔棚架前對著翻滾浪花遠眺對岸草津的兒時記憶,隨廣島工業港建設計畫一起被埋葬了。一山之隔的吳市則是帝國海軍的故鄉,不斷的勝利與擴張支撐著當地居民生計。華盛頓海軍條約不開一槍一彈破壞了他們原本的優裕生活,直到戰爭機器啟動,整個城市又恢復了日夜無休的活力,最終從天而降的烈火與利劍將一切夷為平地。
曾經需要戰爭,但不希望這場戰爭發生過,人們的心態就是如此矛盾。這部電影從特殊的視角切入戰爭對人們生活的影響,不是傳統的戰爭片。片淵須直導演幾年前曾四處奔走募資,最後卻無功而返。製片人真木太郎先生過去曾在訪談中以帶點自嘲的口吻說:「這部片找不出任何能賣座的要素。」
不像戰爭的戰爭片
沒有大時代的波瀾壯闊,也沒有亂世中的兒女情長,那麼為什麼想製作這麼一部電影呢?首先還是作者河野史代的優秀腳本奠定的原作力,對於戰時的一般生活,從配給制度下的衣著飲食,到防災的指差確認,還有空襲時各式炸彈的不同爆破方式,都做了鉅細靡遺的描述。其次,片淵導演對現地進行了深入訪查,也透過報章雜誌努力重建起當時每一個街角的狀態與生活的細節。除此之外,重現了逼真駭人的引擎嘶吼,亦有揮灑如畫般的空襲想像,透過極深的考究來展現出戰爭對人們既真實又荒謬的一面。因此真木先生才會信心滿滿的推動這部「看起來不會賣」的電影。
這題材雖然偏離了近年動畫賣座吸金的固定套路,但不走套路未必等同於沒人想看,反而值得嘗試看看,於是他們跳過了日本影業傳統上會先成立的製作委員會,直接由導演本人投入企劃。在此資金支援成了最大的問題,於是真木製片嘗試了近年盛行的群眾募資,透過網路直接向認識作品的讀者募款,沒想到迴響非常熱烈,遠遠超出預設目標兩倍以上。
群眾募資的未來
不過製片本人也承認這樣的票房成功與群眾募資間的關係只是結果論,現在群眾募資的力量仍舊有限,尚不足以完全撐起優秀電影需要的龐大資本。然而過去由上到下的製作模式已經出現了轉變的契機,比起傳統的市場調查,針對賣座題材以外的募資或許更能反映愛好群眾的熱情,當各種題材透過網路傳達給更多人而擴大群眾基礎,也能反饋出更多的優秀作品。
提到將來是否考慮在前製作的階段也讓海外觀眾有更多參與機會,真木先生表示他認為將來即使出現全募資所製作的電影也不奇怪,也早就有這樣的打算,但仍在觀察海外影迷究竟偏好什麼樣的回饋,像是限定的實體商品類,或是更多的現場參與。憑藉地利之便,期待將來台灣除了成為日本影視作品的取材背景之外,還能扮演更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