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也會繞路,但是命運將指引它回到原地。」——專訪楊佳嫻《小火山群》
初見楊佳嫻,她一身亮粉色上衣、牛仔布料及膝短裙,正如她在文學圈給人的印象一般,永遠的新生代。她酷愛紅色系,四年前出版的短文集《瑪德蓮》整本紅通通的不說,這次散文集索性直接取名《小火山群》,熾熱且年輕。她說,她一直以來都對火的意象感興趣,只因那高熱、自我燃燒的狀態,很像她自己。
即便近幾年都在大學任教,楊佳嫻也不認為自己完全符合了學者氣息,「在工作場合遇到一些人,我發現他們常會用『熱情』來形容我,我不像一般認為的學者性格那樣沉得住氣。」她笑著說,即便年過三十,星座命盤該從太陽看到上昇,她也理應自雙子來到摩羯。風轉土,穩定了許多,但她靈魂深處仍是那個有些衝動的楊佳嫻。
楊佳嫻教授
「下次再出詩集或散文集,可能要十年後了吧。」楊佳嫻聊起新書《小火山群》時這麼說。她說,這幾年幾乎被老師這個身份佔據,成為學校的一份子之後,生命安排必須和學校緊密黏著,「所以這本書裡其實有很多 08、09 年的舊文,我整理了從前的作品,發現內容足夠編成一本書。」她說,這彷彿是目前文學界的普遍現象,許多作家讀了研究所後投入學界,創作時間自然就少了。但其實她並不怨嘆,因為她真心喜歡當老師。
有創作和出書經驗為底,再回學校教書,讓楊佳嫻和學生更靠近。她笑說,自己最喜歡在上課時「妖言惑眾」,叫大家別在一般通路買書,而該去獨立書店購買,「我說,雖然在獨立書店我最多只能幫他們拿到九折,但也只差三、五十元,比買杯五十嵐還便宜。」她在教學中發現,很多事情學生只是不知道,而非不願意,只要能合理地說明原因,學生便能接受。「所以說,這件事不容易,如果創作和教學真的有比較喜歡哪一個,放棄另一個就好了,但我真的兩個都喜歡。」她說。
《小火山群》與紀弦
《小火山群》一書的書名,除了鑲入令楊佳嫻著迷的火的意象之外,也是向她喜愛的詩人紀弦致敬。紀弦為臺灣戰後現代詩始祖之一,曾在 1934 年創辦壽命不長的詩刊《火山》,「他曾是我的研究對象,這個詩人非常驕傲,人也怪怪的,常常寫出爛詩,但他的好詩會好到讓你原諒他。」楊佳嫻眼裡的紀弦,是個認為自己像耶穌一樣、相當具有吸引力的自戀男子,「他常常一身黑色,認為那是屬於他的黑色 style,來臺灣時看到檳榔樹,還覺得那樣的修長很像他自己。」
颯颯,蕭蕭。
蕭蕭,颯颯。
我掩卷傾聽你的獨語,而淚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單純。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搖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檳榔樹,啊啊,我的同類,
你也是一個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截自紀弦〈檳榔樹—我的同類〉
「我後來會喜歡這個詩人,是因為發現他雖然高傲但不太做作,他擺架子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好處,或是成名之後才變那樣,他從年輕到老都是同個樣子,這是他真實的一面。」楊佳嫻欣賞紀弦不問名利的真,以及燃燒自己奉獻給喜歡的東西的那份執著,正如他曾創辦的《火山》詩刊一般熱切,話說到此,楊佳嫻喜愛紀弦這件事,變得如此合理且自然。
是時候了,當「家」從負面變成複雜
在《小火山群》中,楊佳嫻不只寫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也將爸爸、媽媽、妹妹都寫了進去,這些都是過去她的作品中甚少談及的故事,這讓我當初看見這本書的內容時有些訝異。我問她,是什麼樣的生命轉變,讓她願意開始揭露那些關於家庭的記憶?「從前家庭對我而言非常負面,經過一些時間,它轉變成比較複雜的東西,因此現在來回顧童年或許是合適的。」從負面變複雜,讓她終於能把那些黏滿傷痕的細節攤開來重新檢視。
「年紀比較小的時候,我無法馬上把家庭這個題材拿出來當主題。過去我有個分別作家的方法,就是只分成『家庭愉快』和『家庭不愉快』這兩種,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會非常不一樣。因為不愉快的家庭應該算是我們人生遇到的第一次世界破裂。」當這個稱作「家」的地方,無法提供她該有的安慰,那些經驗如影隨形,即便不再單純只有負面,也可能一輩子無法撥亂反正。
楊佳嫻回憶起學生時代與母親相處的過程,那氣氛劍拔弩張,「小時候我媽很喜歡翻我書包、抽屜,那對青少年來說是不可原諒的。直到現在,每次我回家,如果我媽碰到我的東西,我還是會生氣,即便現在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但那反應是不假思索的、深埋在記憶裡的種子。」她說,如果媽媽在她書包裡翻到男生寫來的情書,反應總是很劇烈,直說她會考不上大學、成為「落翅仔」。
「現在才可以理解,當時父母沒有方式了解你,他們只覺得,昨天你什麼事都會跟他們講,但今天你卻突然什麼事都不說了。」當孩子從捧在懷裡的柔軟小貓,成了青春期的頑強刺蝟,上一代父母找不到語彙溝通,更沒有方法面對,「什麼愛的教育,那些都是很西方的東西,當時父母和小孩雙方都沒有那種知識,父母只知道考試考不好我可以毒打你、想了解你的話可以搜你書包。」幸好,在家裡找不到的位置,她在文學裡找到了。
抒情即將發生
楊佳嫻在那個唯有讀書高的時代氛圍中沾了點好處,那讓她父母從不吝惜花錢買書。「當時父母親覺得讀書是能讓下一代翻身的方式,他們會認為我們只是普通人家,小孩如果讀書,以後有機會去做高尚的職業。」她書看得快,總是一本接著一本,看得多了,就想要自己寫。
她說,那時期書市最流行的書,是張曼娟的《緣起不滅》,當時她還不能完全讀懂,卻被那美而細膩的文字給吸引。「印象中那本書佔據金石堂排行榜大概六十幾週吧,還記得書裡提到一部夏目漱石的電影《從此以後》,描述了電影裡男女那種求愛不得的情感。那時還不知道情感壓抑是什麼,但我從中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美。」原來散文不像課文那樣總是說教,原來一件小事能透過文字表達出如此陌生卻優美的情感,這些感受讓十三歲的楊佳嫻很是震撼。
「我大概在十三歲時寫了第一篇創作,當時我還不知道作文跟創作的差別在哪,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第一篇為自己而寫的作品。」我問楊佳嫻是否還記得那創作的內容,她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但就是那些爸媽看了會覺得風花雪月的東西吧。」她笑了。
初戀就在十三歲。我是十五班班長,對方是十三班班長,每次有任何年級事務被集合到行政大樓去。後來男孩說:「當時我真的覺得,十四班班長很礙眼,他可以不要擋在我們中間嗎!」⋯⋯
⋯⋯初戀的開始與結束,帶來所謂痛苦—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胸膛內面被劃傷,手指觸按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如何止血,只能等待自行痊癒。當痛苦擠迫到了一個地步,我必得做些什麼。是緩解,是疏通,是人們稱之為「抒情」的那件事情—我開始為自己寫作。
——〈抒情即將發生〉,《小火山群》
當然,創作是需要動力的。在《小火山群》裡,能窺見這位十三歲少女的青澀時光,除了張曼娟等作家帶來美的震撼外,更有真實生活帶來的情感震撼。
美,不該是髒話
之後的楊佳嫻,一直被這些震撼推著向前,一路走到了這裡,「如果你能持續從寫作中感受到強烈的美和嚮往,那種感受可以成為把你推向創作的力量。」懷抱著對美的執念,楊佳嫻並不排斥風花雪月,「風花雪月很重要,那是一個人纖細敏感心靈的展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美卻成了髒話。」她認為,美和有力量、接地氣本不互斥,只是我們本能上會覺得和諧才是美,那容易讓美流於表面的膚淺,「所有能激發你藝術感受的存在,都是美。」楊佳嫻如是說。
她聊起過去那個崇尚高密度美的自己,喜歡把文字寫得濃稠、表現造像能力,希望自己像神一樣可以自由調動各種物象組合,「我現在會放低高度,把作品濃度拆鬆一點,因為太濃厚會像一堵牆,能接受的讀者比較少。」她試著用更日常一些的語言去表現事情,「我還是欣賞濃稠的東西,而且這一面偶爾還是會跑出來。主觀愛好跟審美是不互相妨礙的,像我主觀愛好喜歡鮮豔,但攝影作品我就喜歡黑白,這可以同時並存。」
環肥燕瘦,各有其美。我喜歡楊佳嫻談論美的方式,拯救了無數被竊竊嘲笑、風花雪月且無病呻吟的文藝青年。猶記鍛鍊文字的路上,老師或前輩總不斷叮嚀精煉再精煉,能用一個字說完的,就別多嘴三個字,楊佳嫻在過去的作品裡將這種能力展現無遺,而這次的《小火山群》,則像黏稠的起司再經加熱後,融化成濃而不膩、溫暖的起司小河,不黏牙,無須多做準備,只要張口淺嚐,便能感覺到她的文字輕輕碰在舌尖上。而那種充滿生活感的觸碰會逐漸漫延,終至心頭,數日繞樑。
散文開拓時空;詩是針尖上的鑽石
楊佳嫻寫詩,也寫散文,我問她這兩種文類的美有何不同。她說,詩是瞬間的感悟,呈現感情的方式,像是展示針尖上的一顆鑽石,有好幾個發亮面向;而散文則具有拓展時間與空間的能力,能把事情好好講清楚,而不只是拋出一種感覺。「像是,如果我要講社會事件,寫成短詩可能就會簡化其實很複雜的因果辯證,因為學院訓練,我還是傾向不要簡化事情,但文類、題材、風格這種事,事實上都要看創作者性格來搭配。」
楊佳嫻並不擔心文類,她心中的美能多元存在於各種文類中,反正只要是文字的事,就是讓她快樂的事。「讀書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恆久感到快樂的事,幸好我讀書範圍非常廣,不只讀嚴肅文學,一般通俗文學、社會學、歷史學,甚至我之前有讀一些植物的書,總之由文字建築起來的,只要寫得好,對我都有吸引力。」無論是乘載著美、情感,甚或是知識的文字,都讓她著迷。她說,即便現在為了教書很少寫作,她還是常常寫臉書,臉書也是寫作訓練,因為必須在很短的篇幅中考慮到文學的佈局和手法。
作為寫字的人,她心中的寫作,是透過作家不同的美學和性格,將所處的時代記錄下來,「不是一般記錄的意思,像是 19 世紀法國文學,其實可以從中看到一些社會片段,無論是多麼內心自省的東西,還是能看見一個心靈,在那個時代為什麼會這樣思考。」她說,若作品只能在固定時空被讀出意義,那就太可惜了,作品要能隨著社會變遷,在不同時空中被讀出意義,因為文學作品不只能作為時代的折射或結晶,更是思想和感覺的資源庫。而無論我們身處怎樣的時代,文學藝術都一直在以某種隱密的方式,輕輕撫慰著各個角落裡起毛球的靈魂。
採訪後記:
許多人都知道楊佳嫻一幽默起來很不得了,閒來無事看看她的臉書貼文其實是很療癒的事,像她曾這麼形容《小火山群》一書的封面:「各位現在看到的《小火山群》是白色多元成漿封面,拿開外封,裡頭是紅色奔流。外冷內熱,紅白雙璧,冰封大火,點播一首梅豔芳〈將冰山劈開〉,燃燒吧火鳥!」有時即便只是些生活瑣事,她總有辦法用短短幾個字讓人噗哧一笑。
我在專訪過程中問起她最近的生活,她說自從當了老師之後就沒有發呆的時間了,而創作跟寫論文的狀態一樣,需要時間發呆(就是需要發呆但一個字都沒寫的那種時間)。但她現在有餘裕就只想睡覺或看懸疑小說,還很常捫心自問:「我的生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而她的日常就是到白鹿洞租書,租到店裡的妹妹開始會跟她說:「小姐,這本書妳租過了。」然後,默默回家打開臉書寫寫笑話,再順手替朋友宣傳新書幾本。
《小火山群》
作者:楊佳嫻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16.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