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以及其他:專訪齊柏林《看見台灣》
人說海上冰山,不過是八分之一,其他八分之七的主體都潛藏在海面之下;而齊柏林上至台灣高空所攝下的《看見台灣》,也為我們平常對這片土地的光滑印象,加入了更多有稜角的風土、與凹凸不平的景況。電影一開始以令人驚豔的山林美景揭開序幕,無不令人屏息,同時卻又羞赧自己總囿於都市的天際線,從而未曾真正領略這座島嶼如此勝美。就像是對著一模漂亮的蛋糕猛然劈下一刀,露出切面層層,螢幕隨之映入禿頂的山林、慘白的砂石場、企業工廠染紅的溪水,在螢幕上看來猶如一幅幅超現實畫作,但卻是台灣正親身經歷的各種創痛。電影配上吳念真懇切的旁白,敘說台灣的美麗與哀愁,令人突然領悟齊柏林拍片的沉重使命感。
齊柏林原有一份穩定公職,但卻放棄了再一、二年便可拿到的退休金,轉而投身拍攝《看見台灣》:「現在電影上映後,許多人對我的讚美其實都讓我很不好意思。其實我沒那麼勇敢,因為一開始執行計劃時,沒想到這麼多,就是想要拍這部片。這個想法來得很強烈,每天睡前都想著明天就辭職,但當早晨天亮看到全家人都要靠自己來養,就還是乖乖去工作賺錢,就這樣不知所措地拉扯了一年。」從事空拍攝影二十年,保留了許多台灣珍美的山林海川景色,更捕捉到不少天災人禍的第一現場,因為意識到動態影像的強大影響力,從零開始做起這部影片。「由於台灣空拍攝影師並不多,這些從高空所看見的土地故事,如果我不出來講,恐怕也沒人會來做。」
Q:請問什麼樣的事件促發您製作本片的動機,使命感由來何處?
從 2008 年起我就有拍片的構想,但大部分人聽了都說不可能,因為他們很難想像一部電影沒有男女主角,就只有一堆空拍畫面。最後真正促使我放棄公職開始拍片,是 2009 年的莫拉克颱風。過去我也曾有拍攝災害現場的經驗,但那都是部份性的毀壞,但莫拉克風災後當我第一時間飛進去山區,看到全面性天崩地裂的景況彷彿世界末日,我真的被嚇到了。因此從那刻堅定了我要投身拍攝紀錄片的信念,感性終究戰勝了理性。
Q:如何從一位平面攝影師,跨度成為電影導演呢?
我拍照那麼多年,出的書大概有三十本了,其中《悲歌美麗島》一書中全是負面的影像作品,閱讀起來一定不舒服。以前網路不發達時,出書還有人買,現在買書的人少了,大量資訊都透過網路分享,動態影像絕對比照片來得生動,所以為了吸引大家關注台灣的故事,我從平面攝影轉而成為電影導演。但老實說我很心虛,因為從來沒有過相關訓練,更沒有特別愛看紀錄片,所以一開始走了很多冤枉路。幸運的是得到企業資金支持,也獲得很多導演的指導協助,所以這部片真的是一步步問出來的。
Q:請問侯孝賢導演與吳念真導演對本片提供了哪些協助呢?
我在拍片過程中獲取不同類型導演的經驗指點,包括紀錄片、電視節目、商業廣告、電影導演等等,例如楊力州導演與戴立忍導演等等,都給了我很多建議,讓電影調整臻善。去年我們就給侯導看過不少影片素材,他建議我再多增加一些畫面上的光影表現,更給予了不少寶貴的建議。
剛開始剪片的時候,還不知道該找誰配音?身邊的人都認為既然我的聲音還不錯,不如自己來講。但因為我沒有受過訓練,去錄音室錄了之後才發現好難,錄音師會糾正聲音的語氣、速度、高低,全部都得維持穩定狀態,除此之外還要帶有情緒。錄完後把我的聲音放到影片去,怎麼聽都覺得很不親切,最後決定還是要請吳導來配音。
邀請吳導來看片時,影片都還沒有旁白和音樂,他一邊看著畫面,聽我講述故事,竟然也看得津津有味,加上他以前主持「台灣念真情」節目時跑了很多地方,對大部分現象也很了解。吳導看完後覺得架構沒問題,並欣然答應為電影配音。昨天在高雄首映時,吳導提起過去替很多人寫書、寫腳本,都是他在幫別人,但這次來幫《看見臺灣》配音,卻覺得是他來沾這部電影的光,一起向大家宣傳這片土地的心意。像他這麼有聲望的前輩,對我們後生晚輩這麼支持,真的很令人感動。
Q:配樂無疑在這部電影中佔了重要的角色,當初是怎麼決定音樂的方向?
因為空拍影像大器,所以我一直認定要由交響樂的氣勢來烘托出這部電影。由於林懷民老師非常關心我的拍片計劃,而雲門舞集又對音樂特別講究,所以他陸續介紹了好幾個人給我,但最後往往又覺得不適合而被他自己推翻。有天晚上十一點多,他突然很興奮地打電話來說:「要找何國杰!」原來他看了賽德克巴萊後,就覺得何國杰替該片的配樂,非常適合我們。
何國杰從前未曾與紀錄片合作過,看到我們丟給他的好幾支初剪影片後,發現這和他所想像的紀錄片不一樣,待他從新加坡來台看過更多影片後,便充滿靈感,立刻答應替本片配樂。
Q:請問您如何整理這些空拍畫面,安排它們成為有意義、有條理的敘述結構?
我從事空拍攝影二十年,等於也為這部片勘景勘了二十年,只是現在換另一種方式重新記錄。也因此,這部片要講述的內容早就都在我心中排演過無數次,要怎麼讓畫面內容符合邏輯,其實非常簡單,因為議題環環相扣,所以順序一定是從高山到河流而後海岸。另外在故事分配上,我原先設定「美麗」與「傷痕」在影片中的比例是二比八,不少導演就建議我不要一開始就把人嚇壞了,畢竟如果觀眾不愛看,也就無法傳遞這份關注環境議題的心意。
我們原先有一份腳本,但因為發現照著腳本來剪的話,畫面既不流暢、剪接邏輯也會打架,所以便把那份寫了一整年的腳本拋掉,單用畫面講故事。加入配樂、旁白以及畫面調色之前,剪接師要處理的原始空拍素材其實是很無聊的;了解故事架構、並看過我大量的素材後,我們就按照侯導教授的素材分類法,把符合的畫面素材連接起來,等漸漸集合齊全,才重新看圖寫腳本。
Q:《看見臺灣》的英文片名為「Beyond Beauty」,您是如何去看見與呈現這些美麗之外的事物呢?
很多人其實看見了污染與不當開發,卻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大問題,可能我對於這類議題比較敏感一點,就覺得格外嚴重。譬如以前我曾展覽過一件作品,拍攝一條堤防平順的河川,大部分人看了覺得這堤防工程做得好,但我倒認為我們把河川變成了個大水溝。雖然人們需要這些人為硬體的東西來維護自己的生活,有時實是無可避免,但台灣實在作得太過頭了,好比說我們一直在土地上開挖水泥礦,最後卻又拿來包圍自己居住的島。這些都是難解的問題,只希望今天藉由電影拋出議題,可以讓更多人理解如今的困境。
大多數人對環境議題冷漠,然而太激烈有時反而又達不到效果,所以我傾向忠實表呈現象。例如影片中賴青松和洪箱的例子,就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友善對待土地,這部片一樣是則善意的提醒,當人們意會了以前所未注意的事情,也許也會為家園盡一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