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電影筆記】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
我記得《Life of Pi》的電影新聞稿裡有這麼一句,「這一個讓你相信上帝存在的故事」。事實上這部片能不能讓你相信上帝我實在不確定,但這部電影能讓你重新相信電影,或是至少相信李安。
說真的,除了「偉大」二字,我找不到任何更貼切的語彙來形容這部電影。那些華麗璀璨的畫面與嘆為觀止的特效雖然全是不可方物的美麗,不過它們也只是這部作品裡次精彩的部分罷了。電影最精彩的部分在「電影結束前 5 分鐘到你看完電影的 120 分鐘」間登場,那段驚愕且措手不及的時光,那段全然屬於你自己的兩小時,才是李安導演真的想要告訴我們的故事;那段驅動我們進行自我對話、反省與辯證的過程,才是《Life of Pi》這部大師之作送給我們的珍貴禮物。
劇情脈絡看起來非常簡單。主人公 Pi 一家人決定舉家移民到西方世界,他們關閉了原本經營的動物園並收拾了所有家當與動物,搭乘貨船前往新世界。不料遇上一場巨大的暴風雨吞噬了他們,只剩下主人公 Pi 一人與四隻動物(鬣狗、紅毛猩猩、斑馬以及老虎)逃上了救生船。剩下的就是這個身處汪洋大海的男孩與這些動物(主要是與這隻孟加拉虎 Richard Parker )在救生艇上撐過兩百二十七天的生存故事。
故事很簡單吧?甚至一瞬間會讓我們有某種「這分明是浩劫餘生 2012 嘛」的既視感。當然,這只是玩笑罷了;事實上《Life of Pi》不只完全不是一部拾人牙慧之作,還可以說是李安導演生涯的巔峰之作,也肯定將會是所有電影愛好者未來心中的殿堂級作品。說句玩笑話,在《Life of Pi》之後,我無法想像如果李安還要進步的話可以進步到哪裡去了。
「你覺得《Life of Pi》是一部屬於傳統李安風格的電影嗎?」有個朋友這樣問我。第一時間我答不上來。李安作品的風格獨特且明確,或許喜歡李安的理由人人不同,但我想多數人都喜歡他那「細膩處理畫面中人與人關係的隱喻手法」,尤其是那種面對人際間無能為力之事的慨嘆隱喻,含蓄卻深刻。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印象太過鮮明,以至於讓我在電影開演的初期沒能察覺,其實這次李安一樣處理了一種特別的人際關係,一種非存於父子、情人或社會群體間的關係。他以虎為喻,處理了人與自我的關係。或者更明白地說,他處理了「社會人」與「生物人」的關係,一種人身處於例外狀態下自我對話關係。
說到「以虎為喻」,自然就得提到最後那段開放式的結局。我想「錯愕」應該是多數人的第一時間反應吧!尤其是在你看了這麼一大段奇幻旅程後,最後竟然告訴我剛剛看到的可能全都不是真的?接下來「該相信哪一個故事」與「以這樣的方式作結又代表什麼意思呢,到底哪一個故事才是真實的;如果第二個故事才是真實的,那麼那些我所看到屬於第一個故事的畫面是不是又代表了什麼意思呢?」一連串的問題。
該如何尋找這些問題的可能答案呢?就筆者看來,首先可以確定的是,李安在《Life of Pi》這部作品還是使用了非常大量且高超的隱喻,甚至與他過往的作品相比,在這部電影中所使用的隱喻可說是更加地隱晦、更加地難以覺察(當然,整個故事軸線在 Yann Martel 的原著小說中本來就是走這樣的路線自然也是重要原因)。先是孟加拉虎 Richard Parker 這名字與船難事件的聯繫(對此有進一步興趣的讀者請在維基百科中搜尋 Richard Parker)、動物(斑馬、鬣狗、紅毛猩猩以及老虎)在救生船上出現的順序與互動的情況、少年Pi 與孟加拉虎 Richard Parker 在海上幾次的共同凝視與連結,當然,還有那座充滿隱喻意味的食人島,都在在指向那殘酷的故事或許才是船難的真相。那頭名為 Richard Parker 的孟加拉虎,其實就是 Pi 自己,就是那個受船難與喪母雙重打擊而失去理性的 Pi,就是那個身處「例外狀態」下而失去所有社會羈絆的「生物人」Pi。那一幕幕少年 Pi 與猛虎對峙的畫面,完美暗示了所有觀眾他內心中理性與獸性的劇烈衝突。也因此,我們可以得知猩猩所意指的對象正是他的母親,那已死的小猩猩代表了哥哥拉維;斷腿的斑馬指的是那隨喜的佛教徒船員,最後凶猛貪婪的鬣狗則是那「不浪費」的廚子。船難的真相或許不見得全如 Pi 最後所述,畢竟實際的真實可能是永遠無法發現的,但可以想見的,真相也不會離那殘酷的故事太遙遠。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得知第一個故事中的那些旅程、那座「食人島」奇遇與那段人虎共存的珍貴回憶,如果依循我們前述的推論邏輯來看,這一切的存在與 Pi 的一切經歷與記憶,可能都只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用來掩蓋殘酷真相的寓言。在那場船上的衝突與殺戮發生後,Pi 原先身為「社會人」所背負的一切規範與規則開始逐漸崩壞,孟加拉虎 Richard Parker 就此登場。當然,所有的轉變總無法一蹴可幾。Pi 恐懼那個陌生的獸性化身,為了逃避那個自己與那場船上衝突的痕跡,搭了艘小筏躲在旁邊,僅在需要的時候才偷偷回船上取用物資;畢竟,一艘載著三具屍體的救生船足以令所有「社會人」感到恐懼且無所適從。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與資源的消耗,Pi 逐漸因著飢餓與飢渴而陷入絕境,那場漂流到「食人島」前的暴風雨似乎也暗示了 Pi 與那個代表原始本性自我的 Richard Parker,皆承受着巨大且難以想像的精神與肉體折磨。最後,他們到了那看起來像是應許之地的「食人島」。
在筆者看來,這個看起來像應許之地的「食人島」可能根本不存在,這座看起來像是處於大海上的漂浮熱帶密林島,其上卻生存著無數僅於沙漠才得見的狐獴。沙漠和大海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連結,一開始就提醒你這畫面只是某種隱喻。事實上,我認為它在故事中的出現只是為了包藏一個更殘忍真相的隱喻。或許所謂的「食人島」所指的就是原來的救生船,那艘載著屍體的救生船。Richard Parker 上岸吃狐獴,真實的 Pi 為了生存而開始吃船上的屍體。或者甚至、也許、可能包括他的母親。
還記得 Pi 在「食人島」上摘下一朵蓮花的畫面嗎?
打開後,裡面是一顆人牙。至此,我們得以推斷 Pi 整段在「食人島」上的奇幻遭遇不過是為了掩蓋痛苦而於內心羅織的情境幻象,當然這也同時是我們揣測現實情況的最佳投射。那食人島的形狀、夜晚島上的湖水就轉換成酸液一事與藏於蓮花中的人牙等畫面都讓我們不難猜測,食人島上的一切,Pi 之所以能夠在其上獲得食物與飲水的補給,事實上是暗喻了他食人的過程,以他們的屍體充饑果腹換取最後生存的機會。那個人型般的島暗喻了食人,那夜晚的湖水酸液暗指了胃酸,也因此,無法被消化的牙齒便成了最後遺骸的代表物。
殺人畢竟與食人不同。在殺廚子時,我們可以清楚地將這殺戮行為歸咎到 Pi 內心的獸性,Pi 身為「社會人」的特質尚保持完整的運作,因此我們在銀幕上看見了船上的 Richard Parker 與救生筏上的 Pi。但同類相食或甚至是食母呢?一般社會總把「人」與「動物」視為截然二分的兩個概念,並以「人性」跟「動物性」做為二分判斷的基礎(當然,這都是非常人類中心主義的區分方式)。在一般社會的規訓模型下,「食人」一事的發生意謂了「人」定位上的模糊,「吃了人的人,還算是具有人性的正常人嗎?」因此,在「食人島」上的遭遇必然讓 Pi 對人性與動物性的區分產生重大困難,所謂專屬於人的「理性」在此遭遇挫敗。唯一的食物,只有同類。吃了,自己就不再是個正常人;不吃,必然就會餓死。在此,Pi 的「人性」與「動物性」暫時融為一體。這也或許得以解釋為什麼在片尾當 Pi 回到人類社會時,他對於「動物性」的自己(Richard Parker)從他生命中離去時會顯得如此悲傷。
不過整部片最耐人尋味的部分倒也不在前述第一個故事或第二個故事的真偽或船難真相為何,雖然拆解李安的隱喻是件有趣的事,雖然多數的影評或是觀影心得都把重心置於此處。但是我想聊聊最後的幾個鏡頭與結尾。
李安先把第一個故事描繪地極為完整,之後在尾聲時再以非常簡略的方式(沒有畫面、純粹對話式的方式)帶出第二個故事,然後就嘎然而止。令人好奇的是,分明第二個故事為真的機會要比另一個大得多,實際上我猜多數讀者與觀眾也傾向相信第一個故事只是個用來掩蓋殘酷真相的寓言。那為什麼故事最終的調查報告寫上的卻是有老虎的版本?這樣的結尾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麼?
在片尾,保險公司的日本調查員不相信少年 Pi 的經歷,他們質疑香蕉根本不能漂浮在水面上,他們質疑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一座地圖上未曾記錄的島嶼,他們要 Pi 給出一個更明確、更真實且更合於理性的故事。因此,Pi 說出了那個截然不同的版本,那個殘忍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版本。與第一個故事的美好與反經驗相比,第二個故事看起來似乎更合乎常理,更貼近殘酷的現實。裡面沒有奇幻遭遇或是神蹟,完全合乎這個世界慣常的理性與邏輯。有趣的是,當我們坐在電影院裡看到最後都以為那個殘酷的版本才是真實之時,幾乎所有劇中的角色(包含作家與調查員)似乎都「選擇相信」了那第一個「充滿動物」的版本。
在現實世界裡,在有關選擇「信仰」或「理性」做為個人行為依據的決斷上,我們總要求自己與他人應以理性作為溝通與互動的基石,作為思考與行為判斷的準據,我們只能把信仰留給自己的內心;不過在《Life of Pi》這開放式的結尾裡,李安雖然表面上放棄了最終的闡釋權,回歸「作者已死」的大原則讓觀眾自行決定想要相信什麼,但他似乎也嘗試透過那份「理性」的保險公司調查報告結果提醒着我們,也許「選擇相信什麼」這個行為不必只能單純建立在經驗主義的邏輯上,也許更多時候我們可以更勇敢地去選擇那些我們真心願意相信的、那些對於整體利益更有幫助的。一份帶有「理性宣示」的保險公司調查報告,因著「理性」的需求,選擇了一個看似明顯違反經驗主義理性的調查結果。或許是因著集體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義考量之故,或許是出於憐憫而避免宣告 Pi 已非正常社會人之故,或許是這個世代的共同主觀想像根本無法承受人與動物其實甚無分別(同類相食以至於模糊了人的獨特性與神聖性)之故,又或者只是這時代的理性太理性以至於無法承受這樣合於經驗主義的調查結果。
如果選擇信靠信仰才是我們該選擇的理性呢?因此,隔天我也去拿了香蕉做實驗。那個香蕉是否能浮在水面上的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