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電影筆記》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可能是我的記性真的不太好,上次看到像《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這樣,「在各大電影討論區裡皆呈現好壞評價不一且雙方支持者都還算言之成理的情況」,是甚麼樣的熱鬧光景?或許 2008 年的科洛弗檔案(Cloverfield)差可比擬?看完《普羅米修斯》也好些天了,各種說法與評論紛紛出籠,有人說它將會是雷利史考特繼《異形》後另一部偉大科幻系列的起點,也有人說他根本辜負了異型迷超過 30 年的等待,甚至還有人說要不是它打著「異形前傳」與「雷利史考特」的旗幟來宣傳,光靠這鬆散的劇情與單薄的角色人物設定,根本就是另一場狗尾續貂的悲劇。
說真的,我還是不很確定該不該把這部電影「只」看成是異形前傳,不過我想這的確是很多人的期待,一份超過三十年的期待。但也許這部作品根本就「不只是」異形前傳,或者更精確地說,雷利史考特只是借用了他三十年前作品的殼,一方面頑皮地向自己致敬,另一方面又在他導演生涯的最後一個階段,打算織一個更大的夢,說一個更大的故事。
而這個故事,就是《普羅米修斯》。
要開始聊《普羅米修斯》之前,我想我們不能不先從片名與導演的暗示開始談起,雖然已經有不少人做過這件事了。普羅米修斯,維基大神上的記載大略如下:希臘神話中泰坦神族的神明之一,名字的意思是「先見之明」。他是宙斯的兄弟,是奧林帕斯山上諸神中最疼愛人類的神祇。他與雅典娜這個同為希臘神祉中的邊緣份子一起造人,教導人類知識,甚至還幫助人類從奧林帕斯那裡偷取了珍貴的火,因而觸怒了宙斯。宙斯將他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每天派老鷹去吃他的肝,但又讓他的肝每天重新長上,讓他得日日承受被老鷹啄食的苦。這個寓言故事除了讓我們每四年一次的奧運會都要點聖火外,其實還提醒了我們身為人類,面對自然之力與無法瞭解的事物應保持謙遜,畏懼那些無法預測的災禍。
那些不存在電影中的暗示
不過你看到這裡可能會想,這個神話故事真的代表了什麼隱喻嗎?
雷利史考特的電影一向不乏隱喻與暗示。實際上,不管是異形第一集或是本片皆如此,如同三十多年前他以 Nostromo 號星際貨運船連結了 1969 年人類登陸月球後所引發太空殖民想像與應運而生的太空夢魘;普羅米修斯一詞自然也與該希臘神話有著密切關聯。不過在開始聊正片之前,我建議應該從底下這部病毒行銷宣傳影片開始看起。這部短片是劇中 Weyland 企業創辦人 Peter Weyland 在「年輕」時於 2023 年的 TED 年會所發表的演說:
(如果希望能進一步理解《普羅米修斯》的結構,強烈推薦你點開來看)
在這短短三分鐘的影片中我們發現了幾個《普羅米修斯》電影中非常重要的元素與暗示。首先,Peter Weyland 告訴我們,《普羅米修斯》所指設的對象,是火、是科技、是進步的渴望與力量。在演說中我們也同時看見了 Peter Weyland 的野心,或者說是多數人類在 2023 年時的野心與渴望─「透過科技的進步與發明取代神」,甚至是超越自身的存在而宣告人類將無所不能。生化人的發明讓這個時代的人們開始相信,我們已經可以「製造生命」並完全瞭解生命背後的一切,不久之後,我們就能成為神了。然後,回到《普羅米修斯》的正片。電影開始不久,殘酷的現實就直接把時間快轉到 2093 年。人類變成神了嗎?當然沒有。垂垂老矣的 Peter Weyland 像隻鬥敗的公雞,臉上的皺紋彷彿是造物主的嘲弄。他壯年時那創造生命的自負已不復存在,留下的僅是生命接近終點前的無奈與孤注一擲;他不再誇耀自己與人類的科技成就,因為那些科技成就仍讓他在生命面前一無所有。所以這趟探索生命起源的旅程,其實也不過是植基在一個延續生命的卑微渴望上。
所以說穿了,這些在「普羅米修斯號」上的所有乘客與科學家,不過就是活在二十一世紀末,希望把珍貴的火焰偷來給人們讓人們可以更靠近神的「普羅米修斯」。只不過,他們這次希望偷的火,是一種不同以往的科技,不同於火、石器、火藥、電器、網路、奈米科技甚至生化人的科技,是一種僭越創造者與受造者關係,一種模糊神與人界限的科技,這個科技叫做「永生」。
創造者與受造者關係
隨著劇情的演進,我們不斷看見雷利史考特在電影裡討論那一層層的「創造者與受造者關係」,或者用更抽象的說法,「父/子關係」。人與生化人屬之,造物主與人屬之 。我們可以將 Peter Weyland 視為典範,每個受造者都自豪於己身的存在,但又總是覬覦著那些他們所不曾擁有的一切,例如對生命奧秘的掌握、例如靈魂。因此受造者總希望自己能藉由不停地向創造者尋求解答來靠近創造者一些,甚至希望跨越那道創造者與受造者間的鴻溝,而這一切,可以說都來自於他們對創造者(相對於「子」的「父」)的獨特迷戀與追求。我們看見人類對於造物者的渴求,我們也同樣看見生化人大衛對於人類行為的模仿與熱愛。當科學家興奮地研究着 LV-223 行星上的一切與那些存於地洞裡的蛛絲馬跡時,不正對照了電影片頭裡當所有人都還處於冷凍睡眠狀態時,生化人 David 獨自清醒地過著如人類般的生活,甚至梳理他那頭迷人金髮的畫面嗎?
可悲的是,所有受造者的期待都落了空,所有受造者嘗試僭越創造者與受造者關係都失敗了。人最後還是沒有成為神,只能低著頭向神尋求那永恆的生命;縱使 David 已經這麼努力地模仿人類了,最後 Elizabeth Shaw 還是說了,「你不會懂的,因為你是生化人啊」。更悲慘的是,所有的創造者對於受造物嘗試僭越的反應,都是以無情的拒卻做為回應,如同我們在希臘神話故事中常見的「父子緊張關係」一樣,那些父親總害怕那些出於自己的存在勝過自己,於是選擇毀滅。那句「或許是因為我們可以」,那個造物主大開殺戒的畫面,那句「你不會懂的,因為你畢竟還是生化人啊」。
這些都讓受造者自身的存在顯得毫無意義,宛如希臘神話般的悲劇結尾。
阿拉伯的勞倫斯
再看一段《普羅米修斯》的另一部病毒行銷宣傳影片:
(如果希望能進一步理解生化人 David,也推薦你點開來看。)
其實雷利史考特在 Peter Weyland 2023 年的 TED 年會演說中,還埋了另一個比較不容易被發現的梗。他開頭引用了「阿拉伯的勞倫斯」的故事,正片中生化人 David 也對這個阿拉伯的英國軍官有著高度的喜愛,似乎也就暗示了兩者間的相似性與關聯。當勞倫斯處於英國與阿拉伯中間時,他心中總是困惑地冒出「我究竟是誰?」的疑問;生化人 David 也或許有著同樣的疑問,我是人嗎?我像人嗎?又或者我真的沒有靈魂嗎?我究竟是什麼?他表面上受到眾人的差別待遇,大夥總是告知他不是人、沒有靈魂,但實際上的差異又在哪裡呢?他會思考,他的眼神時常顯露出情緒,他與人類在外表上幾乎無異,在 2093 年的那個時候,真的有人能清楚分辨他與人類的差異嗎?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希望藉由瞭解造物主與人類兩者的關係,釐清他與人類的關係。如同人們不斷在尋求「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差異一般,唯有透過這樣的差異確認,人才有辦法確認自身的存在。如同我們看見了異形、殺人魔、精神病患或愛滋病患這些「異常者」或「他者」與我們之間的差異,我們這些「正常人」才終於有辦法認識我們自己。生化人 David 或許也在尋求這些差異化問題的難解答案,即便尋找這些答案的代價如同人類尋找生命的起源一樣,背後可能是無盡的失望,不過,那也可能是真正解放與自由開始的唯一契機。
最後的最後
最後的最後,在電影散場之際,我彷彿聽到同廳的觀眾開始抱怨結尾的安排。「為什麼女主角 Shaw 在最後突然決定不回地球啊,不合理啊!大難不死後怎麼可能突然決定要航向未知的造物主母星繼續去解開人類生命之謎?這樣轉折不是很怪嗎?怎麼收尾收得這麼有希望!根本是為了拍續集嘛!」的確,那艘決定駛向造物主母星的環形太空船顯得有些突兀,女主角那突如其來的勇氣與希望也出現得讓人摸不著頭緒。不過如果我們嘗試回想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的最後結局,也許可以猜到雷利史考特那最後的暗示:宙斯在發現普羅米修斯盜火開啓了人類文明的源頭後,暴怒如他除了把普羅米修斯綁在山上讓老鷹每日來啄食他的肝以外,另外一個懲罰就是那名為「潘朵拉的盒子」。潘朵拉出於好奇,打開了盒子,所有災禍一湧而出,年老、疾病、貪慾、怨恨、狂熱、邪惡、瘟疫、饑荒等馬上遍佈全地,普羅米修斯所造的人類瞬間陷入無盡的苦痛。潘朵拉一急,知道闖了大禍,趕緊將盒子蓋上,留下的只剩一個名為「希望」的傢伙陪伴。寓言故事是這麼結尾的,還好希望還留在盒子裡面,被塵封起來。或許它不總是被我們發現,但至少希望還在;但也有人不是這麼說的,他們認為這充滿災禍的盒子沒一個好東西,其實「希望」它是最危險卻尚未真正溜進這世界的災禍。
也許我們只能毫無選擇的跟女主角 Shaw 一樣,在這人生之探險旅途上,抓著那僅剩希望的潘朵拉之盒往前走吧?畢竟身為人類,要記得那些我們本來就擁有的實在太難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