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不務正業樂團茄子蛋:我很搞笑,也有搞頭

專訪不務正業樂團茄子蛋:我很搞笑,也有搞頭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1.06.2018

「積極樂觀,感恩惜福。」

這是茄子蛋的團呼。像是喊「超級星期天,SUPER! 」這樣的綜藝節目口號,男孩子們鼓足中氣唸,有購物台賣東西吆喝的氣勢,唸完又呵呵地傻笑,活像熱血過盛的小學生。歡迎來到一年茄班,接下來我們將在哄鬧聲中認識茄子蛋的音樂身世。

這一路走來,真是天馬行空

如果有什麼適合用來形容他們這兩年的音樂狀態,小賴表示根本就是〈Mr. Doremi〉,團員們哄堂大笑,因為這首歌其實叫〈Ms. Doremi〉。沒人救球,他自己來:「我跟你說,我有很多經典名句,等下送給你。」我心領:「好的,謝謝。」

「我覺得這兩年對我來說就是天馬行空(阿斌插話:天馬行空不能這樣用。)好,那對我來說,有點像一場夢,見到很多以前不會見到的人。這個團從看表演的幾隻貓,還要到處密人拜託來看,看到現在我覺得這一路走來真的是⋯⋯,真的是天馬行空!」〈Ms. Doremi〉這首歌看起來是把妹不成,其實講的是六年來茄子蛋對「音樂」小姐的賣力追求。「但我們目前還沒有追到。」

「對呀,讚讚。」小賴雙手比讚,大家又一起比讚。讚總是會出現在莫名時刻,隨時隨地都要彼此吹捧一番。想到心路歷程阿斌忽地唱起新寶島康樂隊〈鼓聲若響〉:「阿爸你甘也有在聽,聽到阮用心唱的歌聲,不管落雨天,或是風颱天,阮是跑江湖的藝人。阿娘你甘ㄟ有知影,阮在那外頭真正打拼,不敢來耽誤,當時的詛咒,抹讓你親戚頭前嚥氣。」

從父母擔心溫飽而不支持,到主動買票到現場看表演,無論如何他們都想做讓父母驕傲的孩子:「很想對關心的人說,這件事情很苦,但我真的還撐得下去,請不要擔心我。我 OK 的,真的。」這硬漢的逞強怎麼有點令人鼻酸。

主唱阿斌從小學鋼琴、後來還學二胡,17 歲開始跟別人組團;吉他手阿德小時學直笛學大提琴都很失敗,直到拿到那把電吉他;另外一位吉他手阿任表示高中學長帶他去樂器行,本來想學鼓,但是看到吉他套餐在特價於是開始了任神之路。小賴恰好相反,因為一把電吉他要四千塊,鼓棒一雙只要兩百塊那就買鼓棒吧,因為不愛唸書,同學上課他就在地下室敲鼓,咚滋大滋整整兩個學期。這些誤打誤撞的人一起玩音樂,真的是天馬行空。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鼓手小賴,主唱阿斌,吉他手阿任,吉他手阿德。

不務正業的人有出息

談到父母他們都有很多感觸,阿任直言自己經常覺得對不起父母:「有次我跟家人在搭電梯,14 樓的鄰居跟我說:『你彈吉他的喔,那你唱一兩句來聽聽』,我就覺得超級不舒服,我家人只能在旁邊苦笑,這對他們很殘酷,別人覺得你家小孩不務正業。」天下兒女心,賺不賺錢、有沒有出息彷彿是做音樂最大的阻力,阿斌說:「很容易覺得自己一文不值,兩年前我曾經跟我朋友說,我有點想發專輯,想入圍金曲獎。朋友反應是:『蛤?你在開玩笑嗎?』他們覺得你不可能做到這件事,就算那些人從我小時候就看我怎麼玩音樂、學琴,還覺得這是笑話。一路上的被看不起,真的都記得。」

小賴也分享:「我是心裡面很自卑的人,以前高雄的好朋友都不知道我在幹嘛,我不敢說我在玩音樂,我一講他們就會開始討論我這個『問題』,只好想辦法迴避這件事。」

人情冷暖底下阿斌認為:「講真的大家在乎的只是錢,假設我今天做音樂賺了很多錢,你不會羨慕我做音樂,你只會羨慕我錢多。」

「哇,不行這樣子。歪掉了歪掉了~我們是很開心的團。」阿德逆轉,所以才要感恩惜福啊!一點小事他們就很開心,比如接到表演,比如爸媽來現場看表演時很多觀眾,比如新歌上架在中國有二十萬點閱。阿斌解釋:「越往裡面走,越覺得自己渺小,我以前高中最喜歡背著樂器走來走去,告訴大家我是玩樂器玩樂團的,長大之後根本提都不敢提,路邊那種阿伯問:你彈什麼東西?他們消遣的態度會讓你覺得也不好意思講。」於是他們創造「積極樂觀,感恩惜福」這道公式為自己解套,「那樣小小的感恩可以讓我覺得這世界還有希望。所以才走到這裡。」

是一個樂團,也類似喊著積極口號的取暖自助會,以他們的說法,能走到這真是「嘴砲嘴出來的」,只是嘴砲背後都咬著牙。這個口號讓他們持續創作、發了專輯、在一片樂團潮唱出自己的口氣。

孤獨的骯髒的人一起出發

今年茄子蛋以《卡通人物》入圍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年度專輯、樂團及新人,豈不溫拿?不不不,「我們是骯髒的人。」魯蛇使然,因為把髒玩得起勁與透徹,就算入圍了還是骯髒,我們恭喜台灣年輕人那一份骯髒怯懦的心,也登上了勵志的金曲獎舞台。

在《卡通人物》的〈Outro〉裡大悲咒般誦念:「快唱歌你這骯髒的人」,這是他們的自我認同。負責絕大部分詞曲的阿斌說:「我們把自己稱為骯髒的人,因為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個性並不是在社會的合理道路上,很多人覺得我們活得很奇怪,這件事無關善惡,別人貼在我們身上的標籤,都不是我們父母原先期待的,可是唯一能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方法,就只有繼續唱下去。」阿任談起參與各種同學會,人家抱小孩你抱吉他,人家領月薪我拿時薪教吉他、學生還動不動翹課:「這種骯髒感像是在表達自己的缺陷,你在別人眼中就是不做正事,說很忙卻在家裡彈琴的人。」

阿德說還有一種骯髒是心裡的髒:「有時候自己某種念頭不一定是正確、讓每個人都舒服的,但那確確實實是『我的念頭』,我想保護的東西。」鼓手小賴同意:「大部分的人心裡面都有一個不想讓世界上任何人知道的東西,而且連你自己可能都不敢講出這句話、連提都不想提。對我來說,就是快唱歌快唱歌,繼續做下去,掩飾掉我不想被看見的東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骯髒的人。」這些骯髒也不斷在他們的音樂裡出現,號召對愛無望、孤獨感劇烈的當代人。

「孤獨的人我們一起出發,直到聽不見談話的遠方。沒有吵雜 ,沒有自私的眼光,沒有成為偉大巨人的想像。貧窮的人我們一起奔跑,直到越過了世代的大橋。」——〈孤獨的人我們一起出發〉

「孤獨的人,這首歌也是個病句,孤獨的人為什麼可以一起出發?因為這世上有太多孤獨的人,我只是覺得我們可能可以一起。」一個人孤獨,沒有同類,那能不能保有天真的善意?阿斌談到偶像杜甫:「他寫實地紀錄時代,我希望用我的時限去記錄這個時代的現象,關懷對象其實就是自己,我們的很多歌都是『我覺得你跟我一樣』,你一定跟我一樣悲慘,跟我一樣對世界沒有感到希望,我寫給你們等於寫給我自己。」在茄子蛋的音樂裡,我們看見了一種亂世中樂天的悲觀,即便一個人,仍希望「我們」能一起走過時代。

這天他們自稱穿著衣櫃裡最體面的衣服,清一色襯衫,沒有特別燙過,有著舊舊的皺摺,茄子蛋自帶台灣小孩的土根性與赤誠,本色出席每場表演與專訪。假設音樂跟人生都可以少一點偽裝,假設我們都是骯髒的孤獨的人,要前往一條未知的崎嶇道路,剛好,那就一起作伴。

卡通人物:我很搞笑,也有搞頭

「佇我小漢的時陣/我攏想欲自己成做電視內底的卡通人物/佇我大漢了後/我才知影恁攏看我親像卡通人物」——〈卡通人物〉

首推專輯《卡通人物》為從 2012 年成軍到現在的成品,那一年他們約莫 21 歲,因為〈把你的女朋友送給我〉這首歌簡直成為樂團坊間的笑柄,阿斌表示:「2013 年我們丟出這首歌,當下大家就覺得這個團一定是超惡搞的團,沒搞頭,但其實我們不僅僅只有這樣。發這張專輯前,所有人就覺得我們是那個形象,我們並不討厭,但是我們還有更多。雖然你們把我們當卡通人物,但我要用這張專輯跟你講,什麼是《卡通人物》。」

阿德深情款款:「我們是綜藝底沒錯,但心裡也有一些故事。」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綜藝團,他們持續表面搞笑,卻用音樂鋪陳更多動人的男子心事。普羅男生說不出口的、難為情的,就用音樂說。

卡通人物為飯後消遣、在每個人的童年時期何其重要,我們知道喜劇角色都有一段難以啟齒的身世,像卓别林歡笑背後是淚水。這些人到底有什麼故事?這個故事,可能就是每個平庸之輩的故事。他們有首歌叫〈阿明與我〉,寫一個中年魯蛇愛上過往敵對同學的女兒,阿明這個角色後來也被放入巡演名稱中,到底誰是阿明?「阿明就是我們每個人,我們一直都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我們就是容易出包容易出槌啊,就是容易失控啊,容易講錯話,這些都是真實的,也沒必要掩飾。」阿斌下結論:「台灣男子漢著是按呢啦。」或許這些幹話滿天飛的人才是最羞怯的,綜藝底的偶包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心酸。姑娘啊,兄弟啊,茄子蛋有淚不輕彈。

阿德是團裡習慣幫大家總結的角色:「像阿明這樣的人,即便他的愛情失敗,他的愛情還是很偉大的。」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愛情的失敗:我們是講心事講到會哭的男孩子

我們可以說《卡通人物》是一張情歌專輯,幾乎每首都是求愛不成的男兒目屎,不單是直男拍拍取暖,也有對音樂與人生的癡情無悔。說到寫下這些歌,阿斌老實說就是一直寫給喜歡的女孩:「我歌曲裡與女性對話的狀態,現在會 care 到我要用哪些措詞,其實以前沒有在管這些。但我歌要唱給女生聽,當然要用可以跟女生溝通的方式寫。總不能說——(消音),這個對兄弟說可以,對女生就不行。」他拍拍胸脯:「我們是很深情的團體欸,真的真的,台下那些男生在學我,要唱歌給女生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情失敗代表作,小賴因為單身中點了一首〈Ms. Doremi〉,阿任逞強使然點一首〈親愛的無情孫小美〉,最適合阿德的還是〈你不懂我的這款愛情〉:「你知道,兩個人再怎樣都是獨立的個體,不可能真的了解對方,你們是在『合作』談一場戀愛。」阿斌接話:「談戀愛大家都在裝懂,以為戳到一點點什麼就是了解了。」阿德唱雙簧:「發現你其實不懂我、我其實不懂你就受傷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意承認。」

我很好奇自稱魯蛇的他們為何很像資深戀愛導師,阿德表示:「我在網路上爬文。」說到戀愛人都幼稚,阿斌總是很誠實,說自己不管活到幾歲都會選〈把你的女朋友送給我〉:「這個情緒真的就是我大學時很常有的啊,你的女朋友我也很喜歡欸,這個情緒不論到幾歲都會有吧?」

「我沒有。」團員們紛紛與他的癡漢狀劃清界線。

「你剛剛問什麼是骯髒的人,這就是骯髒的人。」阿德補充。關於戀愛,團員們可說是攻略了各種失敗版本,他們互相扶持鼓勵,以為多數男生不講心事,阿斌卻說:「我們是心思細膩的男孩子,心事講到會哭喔!認真的啊,我們都是真性情的男孩子。」我請他們舉個經驗分享,阿斌豪放員外笑:「這就是我們神秘的地方了。」

小賴:「我們骯髒的地方。」
阿德:「很乾淨啦!」
阿斌:「讚的喔。」

四人一起比出了兩隻大拇哥直挺挺的「讚」手勢。

藏匿在音樂背後的硬漢脆弱與戀家

幹話嘴砲,愛情菸酒,沒有這些,男子漢怎麼活下去?阿任說使他們聚在一起的,除了不追求物質,還有這種北爛北爛的性格。「我們就是一群臭男生啊。」

他們是我小學最害怕的那種講到「吹」直笛就會興奮鼓譟的男生、髒話幹剿越猛烈顯示感情越濃烈的男生。不過現在看,綜藝底下是一顆顆軟軟又脆弱的男兒心。我表示作為生理女性的感受,茄子蛋的粉絲專頁為何老是在撩妹?或者一波又一波的自我感覺帥?阿斌說:「我覺得音樂是最誠實的,粉絲專頁的發文就是好玩,要認識一個樂團就是聽音樂。」阿任直說這就是我們這種男生心中的硬漢:「跟你講話時不好意思認真講,講實在我們之間不會跟對方說你真的很帥,很噁心,這就是我們硬漢的脆弱。」硬漢的脆弱實在是非常需要心電感應的友情,舉例阿斌心情不好時:「他們問我有沒有難過,我就說不會啦。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是難過的,會留點空間給我。」

用幹話掩飾失敗,以自嘲遮住傷口,小賴說:「我們也不想承認說我們有這麼細膩的心。」這些男孩子都是看著父親堅強的身影長大的,他們不諱言想成為那種「不掉眼淚」的男人,要說有什麼傷感,到我音樂裡聽聽看吧。

不難發現茄子蛋的歌詞裡常常出現「家」,他們對家的想像如同多數男孩子被教養的「成家立業、男人一肩扛起責任」,可是說真的,這些男孩子一路上可能經歷更多因為不諳情感表達而錯過、耍帥不成反倒出糗的阿明時刻。21 歲時,阿斌寫了這首歌,很適合說明男子漢之間又硬又軟的情深深雨濛濛:

「時間一天一天一天的走,汗一滴一滴一滴的流,有一天,咱都老,帶某子逗陣,浪子回頭。」——〈浪子回頭〉

「我成長環境覺得所謂平安與幸福是:我有孩子妻子、一個美滿的家庭。在獲得歸屬感之前,人人都是浪子。當時寫下像是朋友跟朋友的約定,我們一定要一起努力,去擁有這個平安幸福,到時候再回來聚一聚。我們以後一定可以這樣子。」想像一群不擅表達的觀眾在茄子蛋的現場跟著唱「菸一支一支在點」,集體吶喊出按捺在心裡的情深義重,爽感如彈開快要燒完的菸屁股。回頭看,垃圾的、沒品的、沒路用的朋友們都平安幸福,那就好。

對家的依戀,小賴談起〈濁水都市〉:「這首歌是在寫故鄉,我是高雄人,前陣子因為生活比較困難,經濟也不是很 OK 可以常常回去看家人,回去兩三天又要回來工作,這首歌對我來說感觸非常大,一年只能回去兩三次,離開高雄七年了,七年前的高雄讓我有點思念。」有點思念,小時候在玩的路,現在都被拓寬,對面柑仔店阿嬤揹的孫子現在長大了,店也收了。阿斌說這樣思鄉的情緒常常出現在他們的音樂裡。

「故鄉,大樓親像憂愁。風景,面容無奈一樣。走找,囝仔時的故事,背影,那麼的無掛慮。」——〈濁水都市〉

阿任在還沒加入茄子蛋以前看表演最深刻的也是這首:「阿斌唱的時候,你有辦法想像這首歌的畫面,讓人想哭,我旁邊的人已經哭了。那種思鄉不一定具體是個城市,可能是家人,對童年的思念,時間絕對回不去了,可是如果一直在往前走,有首歌可以讓你發洩懷念以前的情緒是一件很好的事。」思念的不僅是家,還有一個純真尚未失去的自己。許多人說茄子蛋唱的台語歌很本土,但我想真正本土的是他們音樂裡生猛且坦承的情感,是不斷唱台灣故事的港邊男兒、也是一直忍痛去愛的癡情小男孩。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漢子的愛不單是對家迷戀,更是「鬥陣來搏」。相較社會主流價值成就低落的人,比起溫拿更愛魯蛇的人,硬著頭皮也要繼續幹下去。阿任說真像董事長樂團〈假漂泊的人〉,阿斌又即時卡拉 OK 伴奏,接著說:「你以為我玩得起,其實我玩不起,但還是要繼續玩。」

無論是追求 Doremi 不成,或是在一片嗆聲中做一個有料的搞笑團體,大家都覺得他們在鬧時,繼續玩下去就對了。茄子蛋歌如其人,一群很罩朋友的樂團,相揪兄弟姊妹繼續在人生艱難的航道上殺出血路一條。孤獨的人,假漂泊的人,和茄子蛋鬥陣來搏。讚的喔!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專訪 茄子蛋 卡通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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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李姿穎 Abby
撰稿李姿穎 Abby
攝影蔡詩凡
責任編輯陳芷儀 Rachel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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