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與真實,誰也帶不走——專訪滅火器樂團
在一個晚餐時間走進火氣音樂,拿出電腦準備開始專訪,四人看起來昏昏沈沈的說是剛剛吃太飽,吳迪還嫌棄我敲打鍵盤的聲音像打點般催眠,讓他差點進入夢鄉。這幾個三十而立的男子,還是小孩子一樣。回想起兩年前一股《島嶼天光》的激情,知名度大增、拿金曲獎、唱歌時台下有五十萬人合唱,經歷過這些場景,似乎沒有改變他們什麼。
後《島嶼天光》時期
只是,那些突然來的劇烈轉變,的確讓他們當時有些難以招架,大正說,「那件事就是有個議題、有一首歌,讓本來不知道滅火器的人知道滅火器了。」那幾個月的電視、網路、報紙版面上無一沒有滅火器,原本對獨立樂團沒什麼興趣的電視台,要他們開記者會;遊行隔天公司電話被打爆,各種人、各種聲音湧入,更有很多人要他們把握機會把事情放大,踏在浪頭上走紅。
「我知道有記者會這個通告時,下午一直在乾吐,不是說這件事噁心,但就是全身不對,其實訪問也就是問我為什麼寫這首歌,這種問題對我來說不該是困難的才對。」大正說起那時身體自然產生的不適感,當時承受許多痛苦,現在看起來卻是個好的契機,這份好,不是爆紅的甜美果實,而是有個高壓推力,逼他們重新靜下來檢視自己。
身為當時有參與太陽花運動的人,想起那份沈重還是不寒而慄。夜宿立法院街頭、每天跟進各種最新訊息及論述、連想玩樂都會被內心罪惡感壓抑,隨著運動越推越長,身體和心靈都像被拉得過緊的橡皮筋般疲乏。一個普通的參與者如此,不小心寫出一首「學運主題曲」的滅火器衝擊有多大,更是難以想像。美好常常伴隨疼痛而來,而名利就在跟前,如何選擇更是考驗心智。
「我們做了重要決定,就是靜下來,告訴我們自己是什麼、想要做什麼。這東西就是一個浪頭上,時間過去了會消失,不能因為這樣改變本質。去相信這個東西會摔很慘,你以為凱道上五十萬都是你的歌迷嗎?以後你連唱三十萬人都覺得不滿足。我們一步一腳印,從兩千人唱到四、五千人就好。而且說實在,這事件,化成實際票房、銷量對我們影響都不大,寫《島嶼天光》也不是這個目的。」
大正說,事情到現在,最好的收穫是滅火器能開始有話語權,碰上一些公共事務時,媒體會來問問他們的意見,能將自己的價值分享給大家,很幸運。宇辰也說,滅火器只將那件事看成 bonus,若因此改變本質就太遜了,「貪婪、虛榮、醜陋,那種東西會把你帶走,我們不允許被這種東西帶走。」我點點頭,他又補了一句,「滅火器不是為政治組成的。」我說,「我知道,你們是為棒球組成的。」四人都大笑著同意了。
就是要在棒球場開演唱會
眼看桃園棒球場萬人演唱會馬上登場,真正認識滅火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四人對棒球的狂熱。大正在臉書上說著自己對這場演唱會的初心,
2001年暑假,我在台中,
看了卷影響我一生的錄影帶(不是A片....)。
那是卷演唱會錄影帶,是 2000 年夏天,有一個叫做 Hi-standard 的龐克團,在千葉的幕張棒球場辦了一個叫做 Air Jam的音樂祭(實際上那是第三屆),十幾個龐克團,極限運動、萬人瘋狂暴動、無止盡的人體衝浪。那天之後,我的人生徹底被改變。
直到這幾年,我還是常問自己:這樣的場景有沒有辦法出現在台灣?
哪怕就一次,我都希望滅火器是站在台上的其中一團。棒球場 龐克樂 腎上腺素:我夢想中最瘋狂的演唱會場景。
「哇靠,那個年代是講地下樂團,可以在棒球場開演唱會,觀眾那麼多、那麼享受,台灣地下樂團要賣兩百張票都超難的了。」大正、皮皮、宇辰當時一起熱血共享了那卷錄影帶,台下每個歌迷都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分不出哪裡才是搖滾區,因為音樂震動到球場裡每一人,每個角落,都搖滾到不行。那天起,要在棒球場辦演唱會或音樂祭的想法就一直埋在心中。那是最浪漫的想法,他們說。
「那影片大致上影響是這樣,透過視覺衝擊,在那麼小的年紀,發現音樂是可以帶給大家力量的。很多成長過程中的困惑,透過反覆聆聽那些作品、看現場演出都能療癒掉。」
棒球,凌駕於音樂之上?
大正說完這段話後,我問他,那棒球在滅火器心中是怎樣的存在呢?
沒想到他竟然回答,「棒球跟人生比較像。音樂是生活,棒球是人生,所以說棒球跟人生,凌駕於音樂和生活之上。」A=B,B>C,所以A>C?語出驚人。看來搖滾樂團滅火器真的是個天大的誤會,滅火器棒球隊才是真的。
幸好其他團員此刻跳出來滅火(這應該是他們的專長吧),宇辰先說,這不一樣,棒球很直接,不敢接球、打不到球,這些都是人生會發生的事;皮皮則說,他們被音樂拯救,但在場上打球是另一種能沈澱自己的方式。
最後,吳迪上場救援成功,「其實應該是說,我們團員之間的相處,比較像球隊之間的相處,我們很多思考都是用棒球隊的方式運作。」不似一些樂團會有人當領頭羊,滅火器裡沒有人強出頭,每個守備位置和棒次都相同重要。
曾經瘋狂
滅火器將棒球和音樂結合到極致,最近剛推出了幫台灣傳奇棒球選手陳金鋒寫的引退單曲〈曾經瘋狂〉,我問他們這首歌的靈感來源。
「其實是這樣,這件事他們都不知道,因為寫歌是我的事。我想寫選手引退這主題,是 2012 年,上一張專輯的時候。上網找題材,看一些偉大運動員的引退,邊看邊哭,但那張專輯卻沒有完成這首歌。後來陳大哥要引退,球團有聯絡說要不要寫一首歌,我想說之前有過這想法,答應了也很榮幸。沒想到寫的過程那麼難,這麼偉大的球員,想不出好的東西,感覺就像消費,原本已經想好要跟球團說放棄,結果七月我們去 Summer Sonic,開車開一開就想到副歌的旋律,突然覺得好像對了。」
談到能與心中的棒球之神接觸,四人都像孩子一樣興奮,大概就是握了手會三天不想洗的那種程度。
「接下來的世代,是要靠體育改變的。」吳迪此刻突然說,搖滾精神就和跟運動精神很像,把你的時間和青春放在上面,路上會遇到很多對手,但就是要贏。「最近認識很多球員,他們比我們更早就把生命放在一件專一的事情上,我們可能走到這個歲數三十幾歲,才有點像他們高中、大學那種奉獻程度。但如果以我們年紀換算成職業運動員,我們都是老將了。」要說對運動選手的敬佩和尊重,很難有人比得過滅火器。
幫音樂平反一下
為了幫滅火器平反搖滾樂團之名(雖然被叫棒球隊他們可能比較開心),我請他們各自分享開始學樂器的過程。游擊手兼投手的宇辰先說,其實小時候學過小提琴,那時覺得對音樂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還因為要保護手腕、手指,不能運動。
「後來,堂哥想學吉他找不到人陪,就帶我陪他去學。結果到最後堂哥落跑,我還繼續彈,當時只覺得好像很簡單就可以彈,跟小提琴比較來簡單太多,不小心就一直學下去了。」一旁的三人此刻一起嘲笑宇辰,說他就是陪同學去試鏡結果自己上了的那種人。
三壘手皮皮則說,開始聽音樂是姊姊的緣故,她國中時開始聽樂團,去唱片行買 CD,跟著聽覺得好聽,就也想學個樂器,「我也有被逼去學鋼琴過,不喜歡,上沒幾個禮拜就說不要去,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選了貝斯,一路到現在。」我一直對樂團裡的貝斯手好奇,畢竟年輕時誰不愛出風頭,到底為什麼會選貝斯?皮皮說,他也說不上來。三人則說,皮皮彈著彈著,連個性也像貝斯。
捕手吳迪則有一個走得很前面的媽媽,「我媽音樂素養很前衛,我是從很小就跟她聽披頭四、eagles,喜歡聽,但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由什麼發出聲音。高中迎新活動,我們學長樂團滿屌的在cover閃靈,一下歌,那鼓聲就跟我過去的耳朵完全連結一起。」他抓著學長問,有什麼辦法學鼓,馬上、立刻。於是,他們便騎著機車到阿帕報名了。
最後,輪到外野手大正。
「國中就喜歡唱歌,到高中參加卡啦 OK 社,總之就是喜歡唱 K 啦。高一拿全校冠軍、當社長,鄭宇辰那時跟我同班,他是熱音社接班人,就兩個高一新秀這樣。他就問我,學校有個表演,熱音社沒什麼主唱,能不能去幫忙,結果我第一次踏入熱音社練團室,就徹底被打到。我想說,高中生,幾個樂器弄一弄就有聲音,徒手、沒有外力介入能演一首歌。幹!實在太 original 了。」
後來,大正成了不務正業的卡啦 OK 社社長,常常翹課去找宇辰彈吉他。我問他,吉他是宇辰教的嗎?他說,他教是會教,但態度可不可以好一點。眾人大笑。
過去的自己
走過 16 年,滅火器已經是台灣獨立樂團圈的前輩,怎麼說也該有些成長的心得,剛一頭栽進音樂的自己,和現在在準備萬人演唱會、成立了火氣音樂的自己有哪些不同?
「我的幼稚程度完全沒改變,太棒了,保有稚氣。」此刻我背後不知道什麼東西從桌子上掉了下來,一陣鏗拎匡啷。「該不會說錯話了吧。」宇辰自己緊張的。後來,他說,覺得自己是比較有責任感了,把樂團當成職業、吃飯的傢伙,無論對自己、對家人、對團員都有一份責任在(大正:他現在比較像人了啦,以前是一團爛泥,現在是泥娃娃了?)。
而大正則說,穩定的生活終於成形了,以前沒有生活可言,一邊玩團,一邊還得工作打游擊,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個性上也穩一點了,我是輕狂(台語),EQ 比較低,現在高滿多,以前容易斷神經。」身旁三人卻馬上爆料他今年還有斷神經的經驗,說他一抓狂就會變金剛狼,眾人避而遠之。
皮皮不太能體察到時間的變化,他說自己沒什麼感覺,只覺得時間越過越慢,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才過一點點。但當吳迪提到,只希望和年輕時的自己說「好好練樂器」時,皮皮馬上點了點頭。他們都說,現在年紀大了,學東西變慢,以前花一分力就有一分效果,現在大概得花十分力才行。
我看著四人互相吐槽,完全相信他們沒人搶帶頭這件事,因為每個人在團裡的位置都是如此獨特。16 年,滅火器沒有停下腳步的念頭,他們玩笑地說自己很厭世,常常起床就想一些社會問題想到腦袋快爆炸,但音樂和棒球一直是他們的出口,而他們也不吝嗇,將這個出口分享給所有人。
「快樂和真實,是我們的信念。」如果玩團不快樂、如果失去了真實,滅火器寧願不要。這個信念,誰也搶不走,他們篤定地說。
採訪後記:
據說,滅火器四人能分成「胖組」和「瘦組」,吳迪和皮皮顯得冷靜,對食物沒有那麼衝動,但大正和宇辰就不一樣了,一個暱稱「小肥羊」,一個叫做「ㄉㄨㄚˇ摳仔」,在食物面前他們是胖組更是衝組,誰也別想攔下。
「腦衝的快感,很爽欸,想吃什麼就馬上去吃,或是玩具、球具想買就馬上買。」這兩個胖組成員面無悔意,只說自己的消費還是會控制在合理範圍,不會太誇張。而另外兩人冷漠的面部表情,我無法解讀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