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達的抉擇》:信仰的焦慮與耽美之必要
影史上有這麼多涉及猶太人大屠殺的作品,當代電影導演還能如何回顧這段歷史才不會落入窠臼?不同於史匹柏的《辛德勒的名單》以及波蘭斯基的《戰地琴人》均直接以二戰為背景,正面呈現猶太人的苦難,《依達的抉擇》選擇了一個很特別的切入點:距離二次大戰好一陣子的六零年代,共產主義政權統治下的波蘭;還選擇了一個更特別的主角,一個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的見習修女,安娜。片名「Ida 依達」,既是安娜的本名,也是安娜在電影裡追尋的一段被遺忘的身世。相似的題材,《依達的抉擇》有趣的地方在於它並不試圖呈現苦難的現場。與其說是呈現歷史,不如說它呈現了一段重拾歷史的過程——重拾國族的歷史,以及個人的生命史。
電影可以大致分成兩部分。第一個部分約占了電影的三分之二,是安娜在阿姨的陪同下找尋自己的身世,同時找出殺害家人的兇手;第二個部分則是安娜在還俗以及修道院之間做出抉擇。然而這兩個部分並非截然分立,反而可以將第一個部分看作為第二個部分的張本,很大程度左右了安娜的抉擇;而還俗與宗教的天秤自始至終都在安娜心中起伏擺盪,只是天秤兩端的拉鋸在阿姨自殺後愈見顯明,也是最後轉折的張力所在。如果忽略天秤兩端拉鋸所構成的惘惘的焦慮其實始終都籠罩著安娜,我們便難以理解猶太人大屠殺與安娜的抉擇之間的關係。
雖然這份焦慮因導演沉穩內斂的影像風格、以及安娜不輕易表露情感的個性,而顯得隱微,但幾乎可以肯定這樣的焦慮正是來自於宗教的無能,即遠滕周作所謂的「神的沈默」。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話,為何祂在安娜家人被殺害的時候保持沈默?更廣泛地說,在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發生的時候,神為何還能保持沈默?而如果神在人類的苦難面前總是無能為力,尤其這苦難還降臨在自己的家人之上,安娜的信仰怎能不動搖?
電影到了最後,儘管認識到宗教的無能,世俗的生活又如此誘人(這部分也多虧風流漂亮的男演員,以及導演拍出兩人耽美的互動,世俗的誘惑於焉顯得相當有說服力),安娜還是選擇了宗教。當安娜躺在男人的懷中,男人要她跟他一起遠走他方,安娜問:「然後呢?」男人回答:結婚、生子、幸運的話白首偕老。安娜沒有選擇這樣的人生。如果世俗生活不過就是如此的話,安娜寧願回到宗教的懷抱。可能是因為世俗生活的實相是如此無聊,跟修道院的生活沒有差別,也可能是因為宗教的世界在安娜看來更為豐富。不論如何,做出抉擇並且下定決心的安娜,已然跟電影一開始的對自身無知到近乎天真的安娜已經不一樣了。
儘管觸及許多倫理學和神學問題,《依達的抉擇》畢竟不是倫理學或神學論文,而是透過電影美學再現六零年代共產波蘭,以及在那樣的時代裡,國族的苦難如何無微不至地影響個體的生命。
就風格而言,耽美是這部片最強的特質之一,一點都不亞於它所激發的思考。同樣是耽美,魏斯安德森的耽美是對稱、均衡、多彩而繽紛,《依達的抉擇》恰好就站在這種風格的對立面。除了開頭安娜面對耶穌雕像的畫面,以及殺了安娜家人的凶手抱頭蹲坐在地洞之中的畫面是對稱的,大部份的構圖都是角色盤踞在畫面的一角,大片的留白,明顯的傾斜、失衡。另外,就色調而言,這部片呈現的灰階層次之豐富,讓這部黑白片呈現的不是一個被剝除了色彩的時代,而幾乎要讓人以為,黑、白與各種的灰就是那個時代本來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