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秘密》的誕生——我不再是那個被羞辱的吳可熙
「一個鄉下來的小女生,對電影懷抱熱忱,去應徵電影公司實習生。有一天她接到電話,叫她把文件拿去飯店房間給老闆,她敲門進去,Harvey Weinstein 就穿著浴袍坐在沙發上說:『妳要簽這個是不是?』然後把文件放在胯下,『妳簽,簽在這裡。』」
吳可熙一手拿訪綱貼在自己胯下,一手抄走我的筆表演她在《Screen Daily》上看到的 #MeToo 故事,筆敲在大腿根部:「Right here!」語畢她高聲笑出來:「哈哈哈哈哈,我看的當下就覺得,超好笑。他們在房間你追我跑,小女生整個嚇傻,衝出去。她在報導裡說,她一關上那個門,眼淚啪地掉下來,覺得電影產業怎麼會這樣,她就離開,夢想破滅。」
其實我覺得這是個毛骨悚然的故事,反而有點被她綿延的笑聲嚇到。她定下來:「我剛那樣講,就覺得整個過程很荒謬。當然裡面很殘酷,但現在的我有能力面對那樣的事情,知道怎麼處理。我不再是那個實習生,也不再是當臨演的時候,那個被羞辱的吳可熙。」
用漫長的時間,重組那一瞬
12 年前,還沒什麼影視經驗的吳可熙第一次試鏡上麻將廣告主角,拍攝前她忐忑發問鏡頭尺寸,導演狂笑後臨場加戲,要男主角拿鈔票打她耳光,叫她「被打得很爽」。
#MeToo 受害者的聲音喚醒這段被封存已久的記憶。看著那些報導,她想起拍攝廣告那天後一個月餘,記憶的耳光是如何一次次打回來:「回家之後話都講不出來,一直哭,常常做惡夢、放空。我會回到那個現場,一直被打巴掌。導演的聲音忽大忽小,有些東西會重複。我想要重組那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但腦袋重組不了,可是我又會逼自己要去重組,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責怪自己說,如果我不要問那個愚蠢的問題,所有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重組,成為《灼人秘密》的關鍵字,許多細節的錯置與連貫,都在試圖表達創傷後的狀態。她把那種不斷解離的經驗放入劇本:「喝咖啡的時候,或是煮個水餃、煮個熱湯,抽油煙機轟轟轟,滾水在那邊煮煮煮,我整個人放空回到那個拍攝現場。下一秒回來的時候,眼淚已經快掉出來才趕快關火,覺得剛剛怎麼了?」
吳可熙幾乎每次專訪都會提到 #MeToo、張紫妍、林奕含⋯⋯這些事件讓她重新思考,為什麼痛苦能夠在一個人身上作用那麼長的時間?為什麼許多人的死,延遲到創傷後那麼久?「是不是表示那個痛苦一直都存在,而且是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嚴重?」一瞬的創傷,痛苦可能有一生。《灼人秘密》以層層疊疊的虛實交替,也是用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說一個短暫卻仿若永在的傷痛。
《灼人秘密》聚焦小演員兼直播網美吳妮娜的力爭上游之路,她在終於接演一部劇情長片的女主角後不斷重回試鏡那晚的夢魘,身著紅衣,回到神秘的 1408 號房。幾段夢境幾段現實,觀眾透過主角的記憶拼貼,探索那晚的真相及妮娜的恐懼。而吳可熙,則是用這個劇本拼湊出拍攝現場:「因為這個劇本,我必須重新面對這件事,藉由把它寫下來,我覺得真的達到療癒與重新理解。我終於可以重組那個記憶到底是什麼,包含寫的時候,因為又要寫導演這個角色,可以站在不同人的角度去觀看整個東西。」
她再次強調:「整個把它寫出來的過程,真的是非常療癒,像是心理治療。」
寫是一次,演是再一次:「我又重新再經歷一次這個狀態,就真的很像戲劇治療。某一派戲劇治療是這樣、家庭排列也是這樣,重新經歷之後,我明白了當下發生什麼事情,殺青之後就放下。藉由創作,我就是完全走出來。」她說,之所以可以在臉書上把這件事完整再說一次,也是因為真的結束了。
從痛苦到痊癒,這樣的心境也影響了《灼人秘密》驚悚中有諷刺、幽默的調性。《灼人秘密》入選坎城一種注目單元,昆汀塔倫提諾的大力推薦也更凝聚國際目光。談起坎城受訪時《解放報》曾為她下標:憤怒的書寫。她說,其實不是。這不是一個要讓大家為受害者掉淚、憤怒的故事,更多聚焦在一個演員經歷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現實解離。演員所面對的殘酷與羞辱,她輕舟已過,可以冷靜地說。
你這個沒有才華的爛導演
《灼人秘密》許多細節,都來自吳可熙身為一個演員的真實經驗與體悟。其中一幕,飯店房間裡監製性致勃勃看著生手們,叫夏于喬飾演的試鏡演員 3 號和妮娜一起學狗叫,互扯衣服,贏的人就是女主角。狗的意象也成為解謎的一部分,在片中各處相互指涉,靈感即來自於她的表演課。
表演課有個經典的題目,是去動物園觀察動物一整天,交作業就是上台表演一種動物。課堂上有人表演老虎,有人表演狗,有人是貓。她慎重地描述:「喵~很安靜的樣子,然後開始舔地上的食物。他真的用舌頭舔那個地板,然後我們所有同學都很聚精會神地看,覺得很神聖,覺得那個表演很棒。」
此時此刻,舔地板是崇高的:「我們就在看牠是舔什麼東西?討論說演員有沒有表現出那個東西的味道?氣味怎麼樣?牠喜歡嗎?那個東西大小怎麼樣、份量怎麼樣?在表演裡面,會覺得這個東西是很有趣,很有意思的。」
妳學一下狗叫吧——到演藝圈卻有了骯髒的意思。對吳可熙來說,正因為曾經對表演懷抱崇高的意念,那些心術不正的導演、監製、casting 對表演者的摧殘加倍不堪,她瞬間丟出許多形容詞:「對表演者來說,這是更弔詭、更委屈、更羞辱、更骯髒、更可憐的。」
演員的無助,也來自她的切身體會。《灼人秘密》裡有一幕休息時間,片場工作人員得知妮娜沒考過拍攝需要的潛水執照,隔天拍攝該怎麼辦?妮娜嘴裡吃著便當,感受到片場一個傳一個暗暗擴散的恨意。那一刻的無助、歉意、困惑,一樣是取樣自那次廣告拍攝:「片場裡就是,每個人一直對看,想說現在什麼狀況?但沒有人講話,因為怕自己被 fire。」
那陣巴掌要打下來前,她也曾想過其他可能性:「當下有千頭萬緒,千百種想法,我幻想我可以有勇氣拍桌說我不演了,腦袋一直在轉,想說現在怎麼辦、誰來救我?我眼睛又一直去看 casting,他就呆在那邊。我也想像,和他說我可不可以打給我經紀人,但是經紀人開車過去至少要一個小時,想像中一直在呼救,但是都沒有做,我都不敢。」
曾經的無法作為,在《灼人秘密》裡有了小變奏。一幕導演用髒話激妮娜,半是要逼她到狂亂的情緒臨界點,半是說出對她的不爽。當妮娜一瞬怒吼「你這個沒有才華的爛導演!」那是吳可熙行過不知所措的幽默:「讓她講出真心話,我就覺得更有意思。她講了,導演其實被嚇到,而且我覺得事實上導演人滿好的,他當下有受傷。」
既然演藝圈沒什麼說真話的空間,不如讓妮娜說一句。
我要等多久?
既然演藝圈這麼痛苦,為什麼還在這裡?細數吳可熙的演藝之路,《再見瓦城》後她有不願重複自己的堅定,拒絕更多蓮青、各種外籍移工角色,拍完《血觀音》後則是告別更多棠寧及大尺度的裸露性愛戲⋯⋯每次都有將近一年時間找不到新類型的角色。找不到工作,她越發焦慮:「可能自己真的一輩子沒有那個命,或沒有緣份、沒有機會⋯⋯」
那段低潮期,媽媽心肌梗塞緊急送醫,她被命運的殘酷重重驚嚇:「我沒想過要那麼早面對這個事情,好像當天她就有可能離開我。」她把這段經歷寫進妮娜,銀幕上下,她陪著母親動手術,睡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懷抱身處生死邊緣的銳利思考:「會一直問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到底想做什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夢想,還要繼續下去嗎?」
「當然一方面也在整理自己,因為那時候覺得自己很失敗,想要釐清、反省: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我今天手上沒有任何的工作?」
「母親差點離開我,我是不是應該要放棄一切?我應該好好跟家人相處,不是像以前那樣,不停地衝衝衝衝。」
病床邊,她想起自己最早喜歡劇場,喜歡表演,是因為單純的快樂。往日美好是,一群朋友每個人湊六千塊,十幾個人找表演老師來幫排《小王子》。他們去找文山兒童會館談免費演出,沒想到館方答應了,還找來許多小朋友校外教學來看。吳可熙在《灼人秘密》中緬懷以前的小劇場生活,那些不在意票房、不在意鎂光燈的樸質演出,年復一年給孩子們看的《小王子》⋯⋯
但擁有這樣的懷念,並不代表要回到那個地方。吳可熙在病床邊更強大的體悟,是不再等待:「那段時間讓我更加確定,我這輩子截至目前為止,最熱愛的還是表演藝術。我更加堅定,意識到人生短暫,所以沒有時間等待。」
「以前我一直在等有個人寫出我想演的劇本,但那個人又要剛好想到我、找到我,還要剛好有導演願意導那個劇本,真的是等到一個天荒地老。突然覺得,這個事情有可能不發生啊!那我要等多久?」她說一直在等 Hilary Swank 在《男孩別哭》這樣一個 T 的角色,有沒有可能華語電影也出現這樣的一個劇本、一個角色?
即便說是「亂寫」,但如今《灼人秘密》裡確實有她嘗試更多元角色的意志。當妮娜找回一起演《小王子》的 Kiki(宋芸樺飾演)談及舊情,問是不是還可以再在一起?其中同性的情慾與情感,便是吳可熙的不斷嘗試。既然不願等待,那些非典型的女主角劇本,她自己寫。
不再神秘
第一次不只當演員,她說自己應該有進步吧:「以前跟趙導合作,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演員,他要我站在那裡、努力研究東西,我就想辦法去做到他想要的情緒或感覺,很多東西其實是比較被動,或單方面只看到那個角色。」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創造的全觀視角:「看 monitor 的時候心裡也知道:欸那個角色應該是這樣。有時候會覺得,欸,他(趙導)這樣拍比我寫得更好,更全面去看到整個本的架構。」
成為編劇,是與導演有了更接近的視角,互補對世界的認識。例如她分(ㄓˇ)享(ㄉㄠˇ)趙德胤各種女性慣常關注的小細節:「他完全沒有去過 SPA 店啊,那個到底是什麼?哈哈哈哈哈。或男生就覺得說,可能直播主在家裡也穿馬甲,這麼性感直接直播,可是 no!女生在家通常就是邋遢到一個不行。」
看完吳可熙的原創劇本後,趙德胤也補充了劇中導演(施名帥飾演)兩場戲。起初吳可熙聽見後腦袋一片空白:「我還問說,什麼?加什麼戲?我完全不知道要加什麼。但趙導的話,第一個他完全知道『導演』的壓力,再來他知道『男生』在想什麼。」她從中看見每個人的侷限:「我寫完才發現,我筆下的男生都是『神秘的男人』,因為我超級不了解他們,就覺得好有趣喔。」
逆推回從前讀本的感受,只能說原來如此:「難怪以前收到那麼多劇本都在寫『神秘的女人』,然後戀愛觀也是,男生跟女生在一起後一定要有個性愛戲。」
她進一步申論,她覺得很多人眼中的浪漫並不是這樣的。「我隨便舉個例子,我覺得更甜蜜、或是超過性愛的東西。比如說我們一群人在百貨公司逛街,手扶梯下來的時候,有點心儀的男生注意到我右腳鞋子的鞋帶掉了,手扶梯正在往下,他就突然蹲下幫我綁鞋帶。」對話瞬間有種好閨蜜感。
她提到,前不久拍攝台藝大短片《天台上的魔術師》時,就覺得導演馬曉輝有破格的安排。男女主角在大雨之中吵完架和好、理所當然要性愛戲時,吳可熙印象深刻:「在窮困的小房間,我全身頭髮都濕透,男生坐在我身後,幫我吹乾頭髮。」她頓了一下說,「我之前跟其他男生討論,他們就說怎麼了?為什麼要吹頭髮?但我就覺得,對呀,就是要吹頭髮啊!這麼私密、甜蜜的事情⋯⋯」
正因為理解這其中的差異,她希望更多女性一起來寫:「女性有太多故事沒有被寫出來,太多有趣的東西。」當有更多人提供第一手經驗,才得以出現更完整、更細膩的女性群像。希望隨時間經過,「我們都不再是男性作品裡,神秘的女人。」
置身事內的困惑
《灼人秘密》後段關鍵的場景美容中心,即將要走紅毯的妮娜在此遭受威脅,一幕她坐困於紅外線機器上,動彈不得,像是為了美的追求而受束縛。即便並非主線解謎劇情,但這些所感所思,卻都是吳可熙長久以來的困惑。
在她剛開始參加影展時,聽說大家都會去保養,於是媽媽也帶著她去。美容中心那些房間裡,有人敷綠色面膜,有人綁保鮮膜,有紅外線瘦臉,能量石⋯⋯店員仔細解釋課程後,她沒有興奮的追隨慾望:「就覺得,哇,好辛苦喔,為了一個世界不知道誰制定的『美』的標準,我們必須完成所有人希望的那個美。我對這個東西有很多想法、很多問號;標準是誰來制定的?標準是什麼?那個真的是美嗎?」
店員口中那些有關美的勸服言語,於她而言沒有說服力:「因為我是演員,所以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背台詞,就是會⋯⋯無比地明顯。有些員工剛進來,很明顯員工訓練剛背完,她可能也沒去過法國、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就是好的。但為什麼這個面膜或這個石頭不能是宜蘭的呢?」
曾被大經紀人說「不是亞洲人喜歡的典型」,吳可熙說自己一直對審美觀有份質疑,也一直覺得自己有點怪,「和大家想的都相反,只是之前都不太敢講。」在美麗有樣版的世界,她還是敷著面膜,腦袋裡卻一直有著困惑。
或許《灼人秘密》也給了吳可熙一點說真話的空間:「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很美的樣子,不應該盲目追求世界告訴你的美。每個人應該要是不一樣的。每個人喜歡的顏色應該是不一樣的,在紅毯上,每個人挑的禮服絕對是要挑出不一樣的款式,而不是去猜想說評論家喜歡什麼東西。我們應該努力來討論,到底什麼才是最自由、最好的?不要讓那麼多人被價值觀綁住。」
她不是那種超然的倡議者,而是因為想繼續待在這裡,邊走邊問:「我自己也還是很困擾、很困惑,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有很大的力量,有一個壓力在告訴我這個事情。」她誠實說出自己的妥協與掙扎:「我寫這東西是滿嘲諷,但很多東西我也還是覺得很無奈,深陷其中。典禮之前我還是要去運動、去跑步⋯⋯很多東西還在努力當中,但我很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對這個東西是什麼想法。」
表演作為技藝是崇高的,但在演藝圈,表演早就不只是表演。從劇場一路來到這裡,吳可熙有點苦笑,「很多跟表演不相關的東西,然後面對很多誤解、流言、八卦,與記者之間的⋯⋯」看我坐對面,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完。訪問其實也是和表演無關的東西,但因為很喜歡表演,她還坐在這裡。如果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才可以繼續表演,她也不會放棄。但她不是完全順服規則的人,走過羞辱與堅定,她是提出疑問,然後繼續堅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