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與束縛衣之亂——評簡翊洪《我們不要傷心了》

面具與束縛衣之亂——評簡翊洪《我們不要傷心了》

作者印卡
日期21.11.2016

克莉絲蒂娃曾將「未明」視之為人類空間的基本經驗,那是主體性核心中的流亡與失落。人類情感的變動,一連串失落感、衝突矛盾與歷經顛狂過後的淡漠,游移在身體與文本、感知與空間的變動,這些情緒所產生的關係變動是簡翊洪展覽《我們不要傷心了》在作品中的悄悄話。如果說語言的聲量與姿態可以產生對負面情緒的偏移與流變,水墨筆調中這種對「未明」、「不明性」的關懷是眼下簡翊洪的重點。「未明」處於「此處」與「彼端」之間,人類對此的審美交織著時間連續特性與空間深不可測的思考,例如學者 André Jansson 與 Amanda Lagerkvist 在《陌異空間:朝往媒介不明性的探索》提到的「毀滅」與「償還」如何從班雅明以降的討論中找到「未明」與藝術媒介的關係,媒介與空間的協合作用使得藝術作品呈現了人類生存的暗處與理性背面的思考。以此觀點來看《我們不要傷心了》在這一次展覽出現的面具與束縛衣的元素,或許可一窺這幾年簡翊洪創作的轉變。

《我們不要傷心了》原初計畫來自「城市裡的戀愛游擊」,戀愛與游擊在關係中持續與短暫的時間感,主體在慾望迫求中誕生出信賴以及信賴的悖離,在《我們不要傷心了》產生張力成為藝術主題。這樣的主題就像是詩學與電影研究學者阿倍嘉昭前些日子談到自我代言在「愛」所產生的感染性、可讀性與普同性的特點,這是簡翊洪作品常出現的優勢。不過由於對城市空間的再一次探訪,簡翊洪的作品裡我們可以觀察到這個計畫中城市逐漸失去面貌的過程。藝術家在作品中將城市轉成蒙昧的迷霧,纖維交織所造成的肌理,像是涼亭、噴水池在畫面中陌異化與真實地景脫離。從簡翊洪這兩三年的創作歷程來看,畫面布局中空間細節的消失與造型的極簡在他的作品中愈來愈明顯。去年在金骨力工作室駐村並展出《打死真的不再戀愛》中,簡翊洪曾經聚焦在物件上的描繪,當人物手持情趣用品,或是置身於民俗裝扮,個體的異化並未受到療癒。而從物件到空間一路上的關注,組合造型化、典型人物的使用在《我們不要傷心了》的繪畫語言中更為簡練。

我們在討論當代性時,往往會提及個人與自身時代的關係。這種同時依附時代又與時代保持距離的態度,暗示著主體特殊的感官配置。藝術家透過當代的概念目睹時代的可能,思考不合時宜為何,目光中的影像在肉眼與心眼雙重的凝視下打開了各種意義。這種凝視在簡翊洪的作品中穿透了情感關係。薄霧上的夢奔走著一整座城市的行人,飄移的目光落在情感終結後更難以捉摸的狀態。無論是《打死真的不再戀愛》或《我們不要傷心了》那揚棄的姿態,從過去情感關係中進一步類型化了主客體關係,我們透過畫面中年男子與青澀男子之間關係的權利分類,聽見了情愛的叫喊與懺悔,也在畫面的極簡趨勢中看到面具與束縛衣如何被藝術家鑲嵌在他自己的美學框架。

那些無法完美地附著於戀情的面目,被賦予了城市空間的斷面。「擂台」讓情感的角力奔忙於記憶的拆解,肉身交擊中誕生了自我。每一份感情改造的空間感,每一道記憶刷亮的筆劃,自我的多重分身,落在簡翊洪作品中年男人與青年主客關係的反轉。由青年所敲擊的記憶,讓空間中的場所比起過去的作品更為簡練。當我們討論「未明」時在簡翊洪的作品中這種因為極簡風格所產生的失重,已經逐步成為他作品的基調。2015 年〈送你一個愛的禮物〉浪濤所流動的情感在今年的作品已不復見。透過情感的多重折射,《我們不要傷心了》是簡翊洪的記憶書寫,紙張纖維雜藏著記憶與想像力彼此作用的力量,驅散了命運的未明,或者說未明的狀態在紙張上展開了清晰簡練的鬥爭,如「精神病與虐待狂」中以觀看劇場化情感兩方彼此內耗的狀態。

從城市的「未明」到主題的「失重」,這是修辭策略上的換喻,也同時是藝術家在技巧上試圖將兩者視為相同的轉換。〈哀悼〉將素衣與束縛衣的形象同一,死以及精神的病理化,被投射進了城市的日常生活哲學中。《我們不要傷心了》繼承了上一次展覽《打死真的不再戀愛》對物的思考開始產生可溝通性、可翻轉的慾望結構與意象,並進一步回到對空間符號的思考。除了原本類型化作為年紀分野的熟男與少年,透過面具、服飾,簡翊洪在自己的作品中搭建了符號系統,也讓城市的斷片與自我情感產生了互通。

同時「未明」狀態中簡翊洪描述的情愛狀況,在這次展覽中也轉變成是一種大他者的描述,某種社會情慾的符號操演。無論是展覽言及「我們」或者在畫面中由一至多的少年,這是安慰眾人之作,也是用面具保有青春面貌對過去吶喊的重生。在死亡的意象中,成為遊走的墳的指揮。穿透情感中的失望,這些壓力產生了淨潔的表達形式,這是感情狀態的超越。慾望的不可得取消了所有背景的來歷,只有空間,例如噴泉仍持續湧冒著生命力。

面具與束縛衣是雙重的社會結構。如果公園曾經在臺灣的酷兒文化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當簡翊洪將這曾經盈滿愛情的空間轉變成游擊場所,並以各種交流後的失落寂寥取代,透過指向的箭頭,那其中複雜的情慾流動並不是愛情的再現,而是面具與束縛衣本身。在結構中《我們不要傷心了》產生一種失落寂寥的預見,它在展覽中出現彷彿是一種當代情感神學的提醒,事實本即如此,但我們又想問著真的不愛了嗎?我們在這作品中看到了太多的互動而非真正的冷漠,當記憶在內心產生陰影,每個過去的瞬間投向畫面的現在時,面具與束縛衣的特殊狀況暗示著渴望愛的常態,情結依舊存在著。簡翊洪賦予過去它不曾給予的主動性給了畫面中的少年,給予他們舞台的狀態、賦予儀式的能動性。從自我的藝術史一步步透過物的移置、城市的取消,將畫面如視網膜望向遠方的未明。曾經的慾望與歡樂如今是身心受綑虛弱與殘酷的樂園,城市裡的戀愛游擊已經逝去,憾意的空氣又再度來襲。

圖說(依內文順序):
《哀悼》,33x33cm,2016,絹本、水墨設色
《送你一個愛的禮物》,28x28cm,2015,紙本、水墨設色
《精神病與虐待狂》,45x140cm,2016,紙本、水墨設色
《噴泉》,40x50cm,2016,絹本、水墨設色
《擂台》,60x65cm,2016,紙本、水墨設色

我們不要傷心了|簡翊洪個展
展覽時間:2016.09.25 – 2016.10.23
展覽地點:谷公館

 

【專欄簡介】
藝術作品不會主動地揭開它的深刻,本專欄將提供台灣當代戲劇、視覺藝術展演的介紹與論述。由「關係藝術」的理論,這勢必帶著藝術作品與文學之間的認知差距,但也希望藉由這些差距,討論作品的文化脈絡及其美學觀點,提供讀者進一步的討論空間。

                                                   

【印卡】   
七年級詩人,《秘密讀者》編委,詩歌作品散見於《自由時報》、《字花》、《衛生紙》、《創世紀》等刊物,曾被收錄於合集《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著有詩集《Rorschach Inkb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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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印卡
圖片提供谷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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