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劇場(三):《紐約浮世繪》之導演的夢境
上一篇文章介紹了《魔法聖嬰》,彼得.格林納威運用多層的觀眾、舞台關係表達宗教作為一種演出之可笑與可怖,但也談到受限於形式以及他所設定的「最後一層觀眾」;即觀看電影的我們,他的層次必須是有限制的才會突顯電影所要探討的主題。但實際上想像中我們可以不斷的發展無限多層的觀看關係,而《紐約浮世繪》(Synecdoche, New York)就呈現了這種無限多層的想像蔓延。
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的電影劇本作品大多環繞著幾個主題:記憶、過去與人格混亂,在《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中我們看見他如何用超現實的手法呈現了男主角的裡外現實,他進入自己的記憶中遊蕩,並由記憶中的情人之提示而再次在現實與情人會合;在《變腦》(Being John Malkovich)中無數人的意識通過神秘通道進入約翰馬可維奇的腦內,顯示人肉體死亡後卻有某種精神性的留存,可以在對的時間進入通道、強佔他人意識,並超越死亡。
這幾部電影都是以對人類意識結構的想像為基礎,產生精彩的劇情,以電影語言將抽象的意識具體化,但在《紐約浮世繪》中可以看見更複雜的處理。這些內部層次由劇場的設定在電影中被「外化」,成為一再發展的劇場空間,並由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交錯扮演串起,成為片中主導一切的劇場導演的真實人生,或許與考夫曼第一次執導自己的劇本有所呼應。
由已故演員菲利浦・西摩・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飾演的劇場導演凱登(Caden)與妻子的婚姻遇見瓶頸,他的劇場作品被視為藝術價值高卻曲高和寡的戲劇。在一次水龍頭故障的意外中,凱登突然產生對死亡的強烈恐懼,在身體檢查後,發現他確實有堪慮的疾病,藝術家妻子卻在這時帶著女兒出國策展,妻子在異地重結新歡,是一直以來在她身邊的女性好友,兩人刻意使女兒疏遠凱登,凱登完全的孤獨一人。
此時凱登獲得藝術獎的補助,他產生了一個構想,將他的真實人生搬上舞台,在廢棄的地下工廠中重建紐約市的微縮複製版本,逼真的佈景是用真正的水泥磚頭蓋起,演員在其中不下戲的扮演他們自己,但有人再也受不了這樣現實錯亂的生活,例如凱登的第二任妻子,又如工作人員的疑問:「已經16年了,到底何時才會有觀眾?」
戲的完成度已經超越真實生活的真實而成為生活本身,凱登的現實一團亂,於是他逐漸沈迷於劇場內的空間,並執意追求更多層次的扮演,於是這齣戲中出現了他真正的秘書、扮演他的秘書的演員、清潔工、扮演清潔工的演員等等……最後一位男人山米(Sammy)出現,宣稱他是扮演凱登的最佳人選,於是凱登也有了替身,他指導替身如何導戲,替身指導演員如何演戲。
山米在扮演凱登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對秘書海柔(Hazel)非扮演的愛,卻發現海柔與凱登的情感不只在劇場、也在現實。於是絕望之中,山米將凱登曾經意圖自殺的段落表演出來,他宣稱自己終於懂了並可以不再扮演,這些話像是對凱登尖銳的提醒,不同的是他執行了死亡,凱登以導演的身份生氣的命令死去的山米站起來,他說:「站起來,我沒有跳下去。」但山米卻真正死了。
有時我們被拉出劇場空間,例如凱登與海柔之間的情感轉移到扮演海柔的演員身上,但凱登與海柔在層層劇場與佈景空間中互與對方告白。又如凱登晚年與長大成人卻得絕症、瀕臨死亡的女兒見面,女兒忘記了英語,他們用翻譯器溝通,女兒將長年累積的愛與恨意向凱登釋出,在這最後一次見面重新連結父女關係。又如最後凱登真正與海柔定下來,搬進她總是「燃燒著」的家,雖然這是劇場外的空間,但我們卻看見演員無視於到處冒火的室內空間而在此長住,海柔最後死於濃煙嗆傷,在這瞬間燃燒的危險從隱喻成為真實。
另一個有趣的轉折是原本面試上清潔女工的艾倫(Ellen),在扮演女工的過程中卻逐漸呈現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性格,她提議自己應該扮演凱登──但這次的扮演不再只是模仿,她成為這齣戲真正的導演,凱登則成為戲中一部分,不用做任何工作只需活在其中,人們不再稱他為導演或是凱登,他不再是他自己。
劇情進展到這裡,彷彿這「戲中戲中戲」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讓凱登自己迷路,於是電影的結尾,凱登發現他的微型劇場早就成為一個廢墟,如同他即將流失的生命,這個劇場所包含的是他的內在、外在、全部,他不再是獨立的一個人,而與整個劇場連在一起,依照對講機中艾倫的聲音,他如同演員扮演著人生中的最後一步,他說著:「我現在知道要如何做這齣戲了……我認為……」接著對講機傳來一個導演指示:「死亡。」
人生與排練場界線模糊下,主角對生之憂慮與對死之恐懼穿透不同的面孔、生活、現實直達電影的觀眾心中,這是電影中的劇場層次所達成的效果,戲中戲像是電影中凱登的一場夢境人生,而電影本身也是考夫曼的一場夢境,而觀影的我們則是被捲入其中。